“老人们早都说过,从小就看他是个人才,上学时候门门儿功课都第……可惜啦,他参加是国民党,这国民党可把给他害……”
“这个人呀,那可真叫是先知先觉!听说过他在村儿里办幼儿园事吗?自己筹款弄几间房,办幼儿园,办夜校,挨家挨户去请人家来上课,孩子们都去学唱歌,大人都得去识字,还让他叫去给夜校讲过课呢……”
“有个算命说过,这人就是忒能,刚愎自用
他“姥爷”那个人。他死于出生前次“镇反”之中。
小时候偶尔听见他,听见“姥爷”这个词,觉得这个词后面相应地应该有个人。“他在哪儿?”“他已经死。”这个词于是相应地有个人形空白。时至今日,这空白中仍填画不出具体音容举止。因此听说他就像听说非洲,就像听说海底或宇宙黑洞,甚至就像听说死;他只是个概念,团无从接近虚缈飘动。
但这虚缈并不是无。就像风,风是什样子?是树摇动,云变幻,帽子被刮跑,或者眼睛让尘沙迷住……因而,姥爷直都在。任何事物都因言说而在,不过言说也可以是沉默。那人形空白中常常就是母亲沉默,是她躲闪目光和言谈中警惕,是奶奶救援似打岔,或者无奈中父亲谎言。那人形空白里必定藏着危险,否则为什它出现大家就都变得犹豫、沉闷,甚至惊慌?那危险,莫名但是确凿,童年也已感到它威胁,所以从不多问,听凭童年在那样种风中长大成中国人成熟。
但当有天,母亲郑重地对讲姥爷事,那风还是显得突然与猛烈。
那是刚刚迈进十五岁时候,早春个午后,母亲说:“太阳多好呀,咱们干吗不出去走走?有件事想得跟你说。”母亲这说时候已经猜到,那危险终于要露面。满天杨花垂垂挂挂,随风摇荡,果然,在那明媚阳光中传来那声枪响。那枪声沉闷之极。整个谈话过程中,“姥爷”词从不出现,母亲只说“他”,不用解释听得懂那是指谁。不问,只是听。或者其实连听也没听,那枪声隐匿多年终于传进这个下午,懵懵懂懂知道童年已不可挽留。童年,在这时刻漂流进种叫做“历史”东西里去,永不复返。
母亲艰难地讲着,惟默默地走路。母亲定大感意外:这孩子怎会这镇静?知道她必是这样想,她目光在脸上小心地摸索。们走过几里长郊区公路,车马稀疏,人声遥远,满天都是杨花,满地都是杨花尸体。那时候别花都还没开,田野片旷然。
随后若干年里,这个人,偶尔从亲戚们谨慎叹息之中跳出来,在那空白里幽灵似闪现,犹犹豫豫期期艾艾,更加云遮雾罩面目难清——
“他死时候还不到五十岁吧?别说他没想到,老家人谁也没想到……”
“那年他让日本人抓去,打得死去活来,这下大伙儿才知道他是个抗日呀……”
“后来听说有人把他救出去。没人知道去哪儿。日本投降那年,有人说又看见他,说他领着队伍进城。们跑到街上去看,可不是吗?他骑着高头大马跟几个军官走在队伍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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