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给留下记忆很少。姥姥不识字,脚比奶奶还要小,她直住在乡下,住在涿州老家。小时候母亲偶尔把她接来,她来便盘腿坐在床上,整天整天地纳鞋底,上鞋帮,缝棉衣和棉被,边重复着机械动作边给讲些妖魔鬼怪故事。母亲听见她讲那些故事,便来制止:“哎呀,别老讲那些迷信玩
,惹下好些人,就怕日后要遭小人算计……”
“快解放时他大儿子从外头回来,劝他快走,先到别地方躲躲,躲过这阵子再说,他不听嘛……他说又没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党顺天意得民心那好嘛,让位就是,可是你们记住,谁来也不跑。为什要跑?”
“后来其实没他什事,他去北京,想着是弃政从商踏踏实实做生意去。可是,据说是他当年个属下,给他编造好些个没影儿事。唉,做人呀,什时候也不能太得罪人……”
“其实,只要躲过那几天,他不会有什大事,怎说也不能有死罪……直到大祸临头他也没想到过他能有死罪……抓他时候他说:行啊,有什罪就服什刑去。”
…………
这里面必定隐匿着个故事,悲惨,或者竟是滑稽故事。但没有兴致去考证。不想去调查、去搜集他行迹。从小就不敢问这个故事,现在还是不敢——不敢让它成为个故事。故事有时候是必要,有时候让人怀疑。故事难免为故事要求所迫:动人心弦,感人泪下,起伏跌宕,总之它要是引人入胜。结果呢,它仅仅是个故事。些人真实困苦变成另些人编织愉快,个时代绝望与祈告,变成另个时代潇洒文字调遣,不能说这不正当,但其间总似拉开着个巨大空当,从中走漏更要紧东西。
不是更要紧情节,也不是更要紧道理,是更要紧心情。
因此,不敢问,是这个隐匿故事要点。
“姥爷”这个词,留下来不是故事,而是个隐匿故事,是从童年到少年直到青年所有惧怕。记得从小就蹲在那片虚缈、飘动人形空白下面,不敢抬头张望。所有童年游戏里面都有它阴影,所有睡梦里都有它嚣叫。记得懂事便走在它恐怖之中,所有少年期待里面都有它在闪动,所有憧憬之中都有它黑色翅膀在扑打。阳光里总似潜伏着凄哀,晚风中总似飘荡着它沉郁,飘荡着姥姥心惊胆战,母亲噤若寒蝉,奶奶和父亲顾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归颤抖,乃至幼儿园里那两个老太太慌张……因此,不敢让它成为个故事。怕它旦成为故事就永远只是个故事。而那片虚缈飘动未必是要求着个具体形象,未必是要求着情节,多悲惨和荒诞情节都不会有什新意,它在要求祈祷。多少代人迷茫与寻觅,仇恨与歧途,年轻与衰老,最终所能要求都是:祈祷。
有年从电视中看见,个懂得忏悔人,走到被纳粹杀害犹太人墓前,双腿下跪,于是知道忏悔不应当只是代人心情。有年,又从电视中看见,个懂得祈祷人走到二战德国阵亡士兵墓前默立哀悼,于是看见祈祷全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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