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欧洲看蒙娜丽莎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艺术家们。这些艺术家以多年奋斗,执意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魂魄。而更早就具有这种微笑唐代,却没有把它自信延续久远。阳关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诗与画界限,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但是,长安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个狭小边门,只允许他们以文化侍从身份躬身而入。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人文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人性寄托。
于是,九州文风渐渐刻板。阳关,再也难以享用温醇
座。
这繁星般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几行墨迹?堆积如山中国史籍,写在这个荒原上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因为这儿是历代王朝边远地带,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铺陈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眼下单调土地样,出现在这里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那儿没有这大大咧咧铺陈开来坦诚,切都在花草掩映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冤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窦重重。相比之下,这片荒原还算荣幸。
远处已有树影。疾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高低坡斜。登上个坡,猛抬头,看见不远山峰上有荒落土墩座,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些。转几个弯,再直上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个俯瞰四野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声音,鼻子定是立即冻红。呵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
这儿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故迹,只有近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土墩。土墩已坍大半,可以看见层层泥沙,拌和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寒风中抖动。
向前俯视,是西北群山,都积着雪,直伸天际。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笔触实在是温厚。对于这个阳关,他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文静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柳色,看看友人已打点好行囊,微笑着举起酒壶——再来杯吧,阳关之外,也许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老朋友。
这杯酒,友人定是毫不推却、饮而尽。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声声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目光放得很远,他们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步履是放达。这种神貌,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由此联想到,在南北各地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看便可识认,形体那健美,目光那平静,笑容那肯定,神采那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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