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老幺兴致缺缺地站起来,抖抖发麻腿筋,俯身拎起灯。
月娘却望着地上散尘,摇头道:“将留在这里罢。”
众人怔,又听她道:“寻这许多年,倦得很,不想再走。”
她抬头,对李十颔首:“将墓封,有劳。”
李十嘴角微动,却最终未答话,上下睫交缠瞬,点头应承:“好。”
然而她差又何止那步呢?
十四岁那年,上元节,长安城华灯初上,她同阿婉换男装出宫游玩,小小才人侧脸留在公主灯影里,公主侧脸落在才人心尖上。
十六岁,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阳之子薛绍,八音迭奏礼乐齐升,拆县墙以通婚车,灯笼直燃到天上去,万千盛大中骄纵新妇捏着裙角,阿婉身影隐藏在郁郁葱葱柳树下。
三十往后,她渐渐忘才人同公主故事,权势刻进倨傲骨子里,只在回廊下拉着幼小子女,偶然望见奉书而过,蹙眉问政昭容。
她同她持剑相对,红眼散发,却也曾掀被同眠,问山月知不知女儿心底事。
墓室里响起若有似无呜咽声,不知是风来,还是云散。煤油灯始终言不发,玻璃上倒影却清晰得异常残忍,昭然若揭地提醒众人,风华已逝,千三百余年。
“唉。”涂老幺头回如此唏嘘,大老爷们儿蹲在地底唉声叹。
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那样靠在墙壁上,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什,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提嘴角,嘲讽又落寞。
李十梗梗喉头,隐隐透着酸胀难受,但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将燃尽烟管子收起来。
相见不如不见时,记得也未必好过忘记。
行至墓口,李十侧转回头,双唇缓动念声:“阿春。”
自墓里出来,已是月褪日升,凌晨空气最是稀薄,也最是冲人,只吸,便直往人脑仁儿中心处钻,凉得涂老幺下子眼泪鼻涕股流。
他停下来擤把鼻涕,又搓搓
只是人总善于遗忘,在化作鬼魂之前,便忘个干净。
阿婉总归比她要聪颖些,早赴黄泉,碗孟婆汤,抿笑辞月娘。
角落里传来低低啜泣声,抽抽,克制极,又微弱极,李十抬眼瞧,见宋十九咬着下唇,下巴同锁骨轻轻抽搐着,温热泪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李十扫眼阿音,阿音心领神会地将宋十九头按到自个儿肩膀上,捂捂她眼睛,又轻轻地拍拍她头。
李十抬手抵抵鼻端,瞥燃尽煤油灯,站起身来扫扫衣裳上浮灰,薄声道:“走罢。”
月娘无魂之烛样望着阿婉棺材,最可悲不过是,她骗自己这样久,却偏偏什也不记得,她同阿婉秘而不宣情意,到头来也要旁人来拆穿。
那个身着胡服,咬牙咽血天之骄女,匍匐到地底下,伸手划拉出血痕,想要抓住,不过是永失所爱之后,不肯面对悔恨同愧疚罢。
只消步,她便可以将不知真假返生香置于阿婉鼻下,抱着阿婉复生希冀,前尘尽消地闭目长眠。
她还有个不曾言明私心,她想要阿婉醒来,抱着她冰凉僵硬尸身,如她当时那样彻头彻尾地痛哭番。
她同阿婉之间,也唯有黄泉相隔之时,才肯在对方面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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