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跟着堂兄们往回走。西席先生离开,但他还有很多课业,来不及再看热闹。待回到书斋,铺开宣纸,他再度握笔,右手却忽然发起抖来。
心中蓦然震恐,好像预料到切花团锦簇背后结局。深浓墨,点两点在纸上迅速地洇开。他什字都写不出来,那愈来愈大、愈来愈深墨点宛如张着血盆大口洞,他要怎样才能填满它?哪怕只是画上把深冬梅花……可那支狼毫笔再不听他话,它执拗地逸出命定轨道,任他被吞噬掉。
他曾经会写许多种不同书体。在秘书省奉命抄书,要用端正小楷;为皇室书碑刻印,要用堂皇大篆;在官场上逢迎交欢,要用风流而时兴狂草飞白。他曾经寄托那多希望在这只手上,如今却什也没有。
没有功名利禄,没有厉害状元郎,也没有……没有……
他想不出来。他定曾失去过很重要东西,比这只手还重要得多。他想起双苦楚泪眼,他却同对方说,你不要同情。
这晚他们入睡得早。点上那只雪白岭南香球,夜中只有点荧荧火光,悬在床顶上,纤薄香气缓慢地侵入人梦景。奉冰上床,便很自然地向裴耽身上依偎过去,边又伸长手臂去将青铜灯灯盖罩上,“哐当”,金属脆响在夜中听来悦耳极,犹如相互撞击浮冰。
裴耽任由奉冰动作,看着他抬高身躯,月白衣袖晃晃,领口里露出微红肌肤转瞬隐没,像月亮沉进云海。奉冰睡觉时怕冷,依偎他却又不愿压着他手臂——左手臂也不行,结果沉入梦乡之后,身子却越滑越下,直将自己蜷起来,裴耽不得不掀开锦被,将他从那闷热又安稳地方捞出来,再放回裴耽自己怀抱中。
裴耽睁着眼,再望向那颗静静暗燃象牙香球。那是他们久别重逢之际,奉冰送给他第个礼物。夜色深浓,将菩萨也变作模糊黑脸。
他没能睡着,到夜半,更头疼起来。
自己也许是回到五岁以前。年纪小,个头矮,连裴家坊门边石狮子,都仿佛有着能压垮他威严。他跟着西席先生学书,学得昏昏欲睡,不留神望见候在门外母亲,便大叫声,将书卷扔,扑过去要跟着母亲走。母亲懊恼极,说早知如此,便不当来瞧你,不读书怎行呢?
他不要同
是啊,不读书怎行呢?
后来他连母亲也没有,陪伴他只剩下位老仆和满屋书。在棵掉光叶子老树下,他曾经问吴伯:什样人最厉害?
吴伯哑然。裴耽学着家中大人模样,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脸上未干涸泪迹令他像个邯郸学步大花猫,突然他又道:明白,先生让考状元,是状元郎最厉害,对不对?
五岁以前,他顽皮胡闹,但人人都夸他是神童;五岁以后,他将自己关起来读书,却没有人再称赞他。每到朝廷开春闱,太原府举子们结伴入京,他也会跟着看热闹队伍去瞧,听着乡里街坊对今年人才们品头论足,直到堂兄们来抓他,说,你且等等吧,如今你连贡院桌子都爬不上去!
接着便是毫无顾忌哄笑。他们都说裴将军这位孤独小儿,才多大点儿,已想功名利禄想得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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