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有整整半年都是各种接风洗尘局,好像身上有多厚尘埃等着涤荡似。在国外这些年,和亦梅过成离群索居隐士,是性格使然,也是生活方式。回到“中国速度”时区,像两尊刚刚刨出坑出土文物,需要洗再洗。
那天亦梅不在,接风已经接到第二轮。第轮都是以家庭为单位出席,伉俪双双,像礼节性国事访问,互相厮认
课时安排,吓跳,除带研究生,还要负责本科生大课,研究生二十四人,大课将近百人。对亦梅说,这不是上课,这是放羊。
艺术能教吗?也想知道。那时大哥考上艺术学校,没事背个夹子到处画,还在读高中,羡慕得眼睛里都滴出口水。问爸爸,要不要也去考?爸爸摇摇头,不要。他把画画贴在墙上:老头走在自己漫长影子里,天上轮月亮比老头还大。个满脸惊恐人,看着自己下半身点点地变成铠甲。无数青蛙如稻田鸦群飞起,在火光冲天夜里遮住月亮。门口水洼,下雨时候变成天空哈哈镜。不懂透视原理,构图也毫无章法,哥哥好奇地围过来看,想知道凭什乱涂乱画让爸爸这重视。
“因为他夸张。他像德国表现主义。”
那几年父亲生活得稍微自如些,有时候,喝点小酒,会跟们复述他年轻时候事情。学蒋介石口慈溪话,黄埔军校点名:“林少杰!”“到!”他像弹簧样跳起来,腰板笔直,下巴前伸,手逼紧地贴着裤缝,脸涨得通红,差点打翻面前酒杯。
酒醒,告诫们哥几个,不要从文。“拼老命,跟你们讲,千万不要搞文学,千万不要写诗歌。看看爸爸,文人没有好下场。”
父亲不是武将,日本投降时降书,他是参与翻译之,因此很年轻就当上少校,在国民z.府里,是文职军官,连枪都没有摸过。以后半生,每逢运动,他就首当其冲。开始,他还试图说理,因为他在职阶段是国共合作时期,翻译日本投降书,也是为抗战做贡献。后来发现,越辩越糟,斗争精髓在于斗,至于为什斗,没人真正在乎。
他本可以成为个画家,更早时候,上过苏州美专,是颜文樑学生。“后来被劝退,因为画得夸张。”
那时绘画教育还不是苏联写实主义天下,但“形准”依然是最基础标准,是画画人起步价,无论国画还是西画。父亲出手,形永远不准。读年多,几个老师合计,这孩儿不笨,可惜,天生不是画画材料,劝他另择专业吧。于是他辗转考进国立江苏大学,也就是后来国立中央大学,改修文学,辅修日语和拉丁文。
画画没有绝对真理,画得不准确,不准确得妙趣横生,苏州美专有个老师挺喜欢画,但是他不敢讲。你知道吗,闵生,美国有个画家,坐在疾驰汽车上,让司机把车子开得飞快,他在车上速写。线条完全是失控,视觉里所有东西都在流动,包括他手,他试图控制,但最后总是会屈服于偶然性。
他放下端住酒杯手,模拟个捏铅笔动作,大拇指和食指捉住,笔尖竖着,在空气中摩擦,青筋,bao起来,剧烈抖动:“屈服于偶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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