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身上,
顿,去回忆那个词意思。其实每次回家,都是从坐上火车那刻开始,像彩排,或模拟考,满车厢共享终点站人也共享籍贯与口音,人们互相打招呼,打听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胀。大部分乡音像不体面内衣,在腰间皮筋上印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严实,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口气。
每次她回到这样乡音肆虐空间,都有奇异感觉,仿佛清晨出去跑步之后,又回到光线昏暗、空气热浊不新鲜卧室,阵不适,阵无法抗拒亲切。她也想以乡音说话,又怕生疏,弄得不伦不类。
继父杨器和他那口教师水准普通话在防盗门后等她,她们走到倒数第三级楼梯时,门忽然开,准得像蓄谋埋伏。继父笑得很焕发,像所有沉溺家庭生活男人样,穿着手织毛裤和毛背心,毛裤膝盖处撑出两个鼓包,他搓着手说,粒粒,欢迎回家!
她说,杨叔好。瞬间,她有个很舒服错觉:她们是来走亲戚客人,坐会儿就能走。但母亲说,老杨,快来提箱子呀。
跟继父说话,母亲会把带点乡音口音换成普通话。这个习惯是他们谈对象时确立。很多事和印象旦成形、固定,就很难改动。你第次见到某人,他戴着眼镜,日后再见面,如果他不戴眼镜,你就会怎看怎别扭,替他觉得眼睛四周空得奇怪。母亲第次见杨器,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全程讲普通话,此后她就必须给口音戴着矫正套。
粒粒走进屋里。这就是新夫妇卖掉各自原住处,合资买新家,两室厅,墙上挂着两轴灰绫子裱糊字画,铁艺吊灯里灯泡都是新,点阴翳也无,切晶亮洁净,有种振奋而美好意图。继父把箱子提进来,贴墙放好,笑道,粒粒,觉得跟你母亲布置得怎样?他银发在吊灯稻黄色光里闪动。
继父绝不是故事里反派,相反,他像是电影里无可挑剔到只能不幸横死正派配角。工作上,他在市重点中学当三十年历史教师,奖状拿尺高;私生活方面,他伺候糖尿病妻子八年,是任劳任怨模范丈夫,妻子去世,他又做七年洁身自好模范鳏夫,直到独生子臻儒大学毕业工作才再婚,任谁也挑不出点毛病。
他不抽烟,偶尔喝点自泡枸杞江米酒,五官规矩无奇,并不比真实年龄显老,唯独头发颜色跑在前面,是全白,没根杂色,纯得像棉桃、雪、银丝面、鹅绒、白龙马。白发是衰竭象征,是“坏”,但切坏达到定纯度便有审美上意义。银发加上他长年在温室似学校里养出种宁静谦和神情,就成仙气。
奇特发色,让他成学校里不大不小明星。有领导来视察,要做公开课,杨老师总会代表历史组出战。粒粒也曾坐在公开课教室里,照安排好次序举手,让杨器点她名字,站起来回答九三三年罗斯福新政三大内容。
年前,母亲经人介绍,跟比她大两岁杨器开始谈对象。粒粒第次见他时还叫“杨老师”。他笑道,你都毕业十年,以后叫杨叔就行。母亲带笑瞥他眼。她便知道,他们已对“以后”达成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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