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他脸色白白,像他妈妈,皮肤皎洁,颗痣粒雀斑都没有,颧骨那块像白瓷碗弧。眉毛很浓,侧看是立体,因为她总在他旁边,看得最熟是侧面。他眼睛不太美,有些溜眼边,忧愁相,随他爸爸,但鼻子又很好,个规规正正六十度角。姜丽丽说,男观鼻子女观眼,们桐桐鼻子好,眼睛差点不要紧。像小巫童,有这样大毛毛眼,将来也绝对没问题。
“将来”像有百年那远,下辈子事。漫画里有那种男孩女孩互相表白情节,接下来就是个手拉手
样斜线,表示刀飞在空中。
她喜欢上吴家去,也喜欢他妈妈。姜丽丽在百货大楼站柜台,卖手表,是远近数得出漂亮人,外号七仙女。条街女人都看着她穿衣服,桑绵绸连衣裙、肉色丝袜、裙裤,丽丽穿什她们就跟着穿。他家三口人衣服上总有点淡淡香味,吴桐曾拉开大衣柜,给巫童看他妈妈埋在柜子角落里香皂。
那个年纪男生,邋遢得全无心肝,能把白运动鞋穿成腌咸菜色,鞋尖上还有半年前雨天踢上泥痕。但吴桐鞋永远干净。
她记得他家有张大圆桌,他俩在桌上写作业,吃小袋无花果,吃桃酥、龙眼酥。桃酥放在个铁皮饼干筒里(吴桐捧来饼干盒,巫童负责用指甲撬开圆盖子)。吃完,筒不收起,就放在桌上书本和铅笔盒之间,像片平房里起大楼。她写作业写会儿,趴着,嘴里含着无花果,看筒上四面印画,两面是女电影演员照片,两面是姚黄魏紫大牡丹花。
姜丽丽所记得吃面桥段,也发生在那张桌子上。有阵巫童妈妈做手术住院,她爸每天中午去医院送饭,忙得脚打后脑勺,姜丽丽就让巫童中午到吴家来吃饭,通常是吃面,面快。平时铺着白色带镂空花桌布,吃饭时桌布撤掉。桌布洗得像海上泡沫样白。
每周有两天,下午只上两节课。她跟吴桐到他家写作业。大人都没回来,世界是他们。阳光穿透窗玻璃,处处片迷蒙绵软。静默之中,吴桐爸爸养热带鱼在缸里唼喋声。地上排赭色大花盆,君子兰、四季海棠、仙客来,都是有点老气横秋,但又很温馨花。
她有时抬头四望,让眼睛休息。衣柜上长方大镜在不远处,像个打开门隔壁房间,抬腿能迈进去。那里也有两个人,有些陌生,个低头写,个抬头看,桌下四条腿井然地各有姿态。镜像边缘,还装饰着君子兰那报刊图案式苍翠叶、珊瑚色花,犹如张明信片。
那是她人生黄金时代。都是琐事,都是平庸家常,单个拎出来也没意思,但远观是无尽水面上片粼粼波光,她躺在船里,半梦半醒,金光在眼皮上跳,桨声轧轧,搴舟中流,操桨是吴桐。
她后来读到“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觉得每个字都贴切极,正是那张明信片背面该印。又看到美国女画家玛丽·卡萨特画,也亲切,那种不太明亮室内光,半旧家具,人们平静心无旁骛依恋。
曾经那亲近,可她现在竟不记得吴桐长相。都是零星印象,像张照片撕得太碎,风又刮走些,剩下碎片,有有点鬓角,有有半边眉毛,似乎什都在,只是拼不出张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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