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穿着这身怪异衣袍,别别扭扭地去岭南经略使官署里。这官署门前没有阀阅,也不竖幡竿,只有两棵大大芭蕉树,绿叶奇大,如皇帝身后障扇般遮着阔大署门。李善德手持敕牒,门子倒也不敢刁难,直接请进正堂。
见到岭南经略使何履光,李善德登时眼前黑。这位大帅此时居然箕坐在堂下,捧着根长长甘蔗在啃。他上身只披件白练汗衫,下面是开裆竹布袴子,两条大毛腿时隐时现。
早知道他都穿成这样,自己又何必去破费多买身官袍。李善德心疼之余,赶紧恭敬地把敕牒递过去。
何履光皮肤黝黑,额头鼓鼓
不成样子;而那身麹尘色短袍和绢兰腰襕,早已脏得看不出本色。
算速度,他原本那点侥幸登时灰飞烟灭。按这种走法,再快三倍,运送新鲜荔枝也不可能,
广州这里气候炎热,三月即和长安五、六月差不多。李善德走进城里,只觉得浑身都在冒汗,如蚂蚁附身般。尤其是脖颈子那圈,圆领被汗水泡软,朝内褶进,只要稍稍转动,皮肉便磨得生疼。
这广州城里景致,和长安可不太样。墙上爬满藤蔓,屋顶侧立椰树,还有琴叶榕从墙头伸出来。街道两侧只要是空余处,便开满木棉花、紫荆、栀子、茶梅与各种叫不上名字花卉,几乎没留空隙,几乎半个城市都被花草所淹没。
他找个官家馆驿,先行入住。问才知道,这里凭符券可以免费下榻,但汤浴却是要另外收钱。李善德想想会儿还要拜见岭南五府经略使,体面还是要,只好咬咬牙,掏出袋中最后点钱,租个汤桶,顺便把脏衣服交给漂妇,洗干净明天再用。
广州这里驿食和中原大不相同,没有面食,只有细米,少有羊肉,鸡羹鸭脯却不少,尤其是瓜果极为丰富,枇杷、甜瓜、白榄、卢橘、林檎……堆满满大盘子,旁边还搁着截削去外皮甘蔗,上头撒着撮黄盐。这在长安城里,可是公侯级待遇。他随口问句有荔枝没,侍者说还没到季节,大概要到四月份才有。
李善德也不想问太多,他在路上啃太多干粮,急需进补下。他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般吃将其来。酒足饭饱之后,沐桶也已放好热汤。岭南这边很会享受,桶底放切成碎屑沉香,旁边芭蕉叶上还放着块木棉花胰子。
李善德整个人泡进去,舒服得忍不住“哎呀”声。只见蒸汽氤氲,疲意丝丝缕缕地从四肢百骸冒出,混着滑腻汗垢脱离躯体,漂浮到水面上来。有那瞬间,他浑然忘荔枝烦恼,只想化在桶里再也不出来。
夜好睡。次日起来,李善德唤漂妇把衣袍取来,漂妇却像看傻子样看他。李善德发怒,以为她要贪墨自己官服,漂妇嘟哝嘟哝说当地土话,也听不懂。两人纠缠半天,最后漂妇把李善德拽到晾衣架子前头,他才尴尬地发现真相。原来岭南和长安物候截然不同,天潮暑湿,衣服般得晾上几天才会干。
没有官袍可用,李善德又没有多余钱贯去买。他只好把蹀躞上把突厥短匕首解下来——这是杜甫当年在苏州蒸鱼时用匕首,送给他防身之用——送去质铺,换来身不甚合身旧丝袍。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可能部分章节内容会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