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怕跟亨利嬷嬷
从食堂出来,亨利嬷嬷也送出来。沥青小道开始斜坡,通往下面环山马路。两旁乳黄水泥阑干,太阳把蓝磁花盆里红花晒成小黑拳头,又把海面晒褪色,白苍苍像汗湿旧蓝夏布。
“好,那你明天来吧,你会乘公共汽车?”蕊秋用英文向九莉说。
亨利嬷嬷忽然想起来问:“你住在哪里?”
蕊秋略顿顿道:“浅水湾饭店。”
“嗳,那地方很好,”亨利嬷嬷漫应着。
女三个,此外只请个老先生与个陆先生。那天正上体操课,就在校园里,七大八小十来个女生,陆先生也不换衣服,只在黄柳布夹袍上套根黑丝袜,系着口哨挂在胸前,剪发齐肩,稀疏前刘海,清秀窄长脸,娇小身材,手握着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着“几夹右夹,几夹右夹。”上海人说话快,“左右左右”改称“左脚右脚,左脚右脚。”九莉父亲头戴英国人在热带惯戴白色太阳盔,六角金丝眼镜,高个子,浅灰直罗长衫飘飘然,勾着头笑嘻嘻站在边参观,站得太近点,有点不好意思。下课陆先生也没过来应酬两句。九莉回去,他几次在烟铺上问长问短,含笑打听陆先生结婚没有。
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总是和三姑块来,三姑虽然不美,也时髦出风头。比比不觉得九莉母亲漂亮,不过九莉也从来没听见她说任何人漂亮。“像你母亲这典型在香港很多,”她说。
确她母亲在香港普通得多,因为像广东人杂种人。亨利嬷嬷就是所谓“澳门人”,中葡混血,漆黑大眼睛,长睫毛,走路慢吞吞,已经中年以后发福。由于种族歧视,在宿舍里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领路进去参观,暑假中食堂空落落,显得小许多。九莉非常惋惜个人都没有,没看见她母亲。
“上去看看,”亨利嬷嬷说,但是并没有同上楼,大概是让她们单独谈话。
九莉没问哪天到。总有好两天,问,就像是说早没通知她。
两人都声色不懂,九莉在旁边却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旅馆,她倒会装穷,占修道院便宜,白住夏天。
三人继续往下走。
“你怎来?”亨利嬷嬷搭讪着说。
“朋友车子送来,”蕊秋说得很快,声音又轻,眼睛望到别处去,是撇过边不提口吻。
亨利嬷嬷听,就站住脚,没再往下送。
“跟项八小姐她们块来,”蕊秋说。“也是在牌桌上讲起来,说块去吧。南西他们也要走。项八小姐是来玩玩。都说块走——好!说好吧!”无可奈何笑着。
九莉没问到哪里去,香港当然是路过。项八小姐也许不过是到香港来玩玩。南西夫妇不知道是不是到重庆去。许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还没成为孤岛之前,蕊秋已经在闹着“困在这里动也不能动。”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原因之,现在好容易走成,欧战,叫她到哪里去呢?
事实是,问也未见得告诉她,因为后来看上去同来人也未见得都知道蕊秋目地,告诉她怕她无意中说出来。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望,便道:“好,还要到别处去,想着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九莉也没问起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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