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他细长方头手指跟她模样,有点震动。
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会,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
她例必回答:“从前老太太那时候……”
有时候他叫韩妈下厨房做碗厨子不会做菜,合肥空心炸肉圆子,火腿萝卜丝酥饼。过年总是她蒸枣糕,碎核桃馅,枣泥拌糯米面印出云头蝙蝠花样,托在小片棕叶上。
“韩妈小时候是养媳妇,所以胆子小,出点芝麻大事就吓死,”他告诉九莉。楚娣也说过。他们兄妹从小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
“出来出来,”
最后大概姨奶奶努努嘴。他到屏风后把九莉拖出来。她也笑着没有抵抗。
乘人力车回去,她八岁,坐在他身上。
“舅舅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漂亮,”她说。
他笑道:“你舅母笨。”
吃面看书。香烟糖几乎纯是白糖,但是做成枝烟式样,拿在手里吃着有禁果戚觉。房里非常冷,大家盖着大红花布棉被。垢腻被窝气味微带咸湿,与鸭肫肝滋味混合在起,有种异感。
“你多玩会,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去。四妹你到楼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来告诉们,好躲起来。”
九莉也舍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三表姐用力拉着她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三楼。姨奶奶住三楼,间极大统间,疏疏落落摆着堂粉红漆大床梳妆台等。
“姨奶奶让表妹在这儿躲躲,姑爹就要走。”把她拖到架白布屏风背后,自己又跑下楼去。
她在屏风后站很久,因为惊险紧张,更觉得时间长。姨奶奶非常安静,难得听见远处微微息率有声。她家常穿着袄袴,身材瘦小,除头发烫成波浪形,整个是个小黄脸婆。
她自己从来不提做养媳妇时候,也不提婆婆与丈夫,永远是她个寡妇带着儿女过日子,像旧约圣经上寡妇,跟在割麦子人背后拣拾地下麦穗。
“家里没得吃,摪搞呢?去问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给他说半天,眼泪往下掉。”
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韩妈总是说:“快吃,乡下霞(孩)子没得吃呵!”每饭不忘。又道:“乡下霞子可怜喏!实在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骗骗霞子们。”
她讲“古”,乡下有种老秋虎子,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树上,吃霞子们
她很惊异,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学无术。”
她从此相信他,因为他对她说话没有作用,不像大人对孩子们说话总是训诲,又要防他们不小心泄露出来。
他看报看得非常仔细,有客来就谈论时事。她听不懂,只听见老闫老冯。客人很少插嘴,不过是来吃他鸦片烟,才听他分析时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错,再圆点就好。”
终于有人上楼来。
姨奶奶在楼梯口招呼“姑老爷。”
乃德照例绕圈子大踱起来,好在这房间奇大。九莉知道他定看上去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
“李妈,倒茶,”她喊声。
“不用倒,就要走。小莉呢?——出来出来!”带笑不耐烦叫,面继续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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