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进宝打镰枪,记不记得?”韩妈说。
进宝不作声,也不朝谁看,脸上丝笑意也没有。九莉觉得他妒忌她。她有点记得他打镰枪舞姿,拿着根竹竿代表镰枪,跨上跨下。镰枪大概是长柄镰刀。
他姐姐张长脸,比较呆笨。都瘦得人干样,晒成油光琤亮深红色。从哪里来,这枣红色种族?
韩妈称她女儿“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这称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九莉搂着她跟她亲热,她也叫她“家大姐呕!”
韩妈回乡下去过次,九莉说:“也要去。”她那时候还小,也并没闹着要去,不过这说两遍,但是看得出来韩妈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款待不起。
。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大概联想到自己白头发。也有时候说:“老喽!变老秋虎子。”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风俗,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老妇——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也许真在树上栖身,成似人非人怪物,吃小孩充饥,因为比别猎物容易捕捉。
韩妈三十来岁出来“帮工”,把孩子们交给他们外婆带。“舍不得呵!”提起来还眼圈红。
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她站在门房门口问:“邓爷,乡下现在怎样?”
他们都是同乡,老太太手里用人。田地也在那带。
“乡下闹土匪。现在土匪多得很。”
韩妈去两个月回来,也晒得红而亮,带他们特产紫晕豆酥糖与大麻饼来给她吃。
有天家里来贵客。仆人们轻声互相告诉:“大爷来。”亲戚间只有竺家有个大爷到处都称“大爷”而不名。他在前清袭爵,也做过官,近年来又出山,当上要人。表大妈是他太太,但是直带着绪哥哥另外住,绪哥哥也不是她生。九莉从来没见过表大爷。
这天她也只在洋台上听见她父亲起坐间里有人高谈阔论,意外却是口合肥话,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口京片子。后来她无意中在玻璃门内瞥见他踱到阳台上来,瘦长条子,只穿着身半旧青绸短打,夹袄下面露出垢腻青灰色板带。苍白脸,从前可能漂亮过,头发中分,还是民初流行式样,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在额角。
此后听见说表大爷出事,等到她从学
“哦……现在人心坏,”她茫然说。
她儿子女儿孙女轮流上城来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时又回去。她儿子进宝度由盛家托人荐个事,他人很机灵,长得又漂亮,那时候二十几岁,枪花很大,出碴子,还是韩妈给求下来。从此失足成千古恨,再也无法找事,但是他永远不死心。瘦得下半个脸都蚀掉,每次来,在乃德烟铺前垂手站着,听乃德解释现在到处都难——不景气。
“还是求二爷想想办法。”
九莉看见他在厨房外面穿堂里,与韩妈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仿佛正说什,他这样憔悴中年人,竟噘着嘴,像孩子撒娇似“唔……”声。
李妈也是他们同乡,在厨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进宝会打镰枪,叫进宝打镰枪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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