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仰着圆脸盘。像是在骂
张俭把眼睛避开。多鹤影子永远也清除不掉。他父母花七块大洋,以为只买副生儿育女肚囊。有那简单?实在太愚蠢。
多鹤走失。这是句现成理由。半真实。小半真实。小半……
张俭对丫头、小环铁嘴钢牙地咬死这句只有点儿真实话:多鹤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块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后就走失。丫头听这话,把自己哭睡着。七岁孩子对所有事情都抱绝对希望:人民警察过几天会把小姨找回来。爸爸、妈妈也会把小姨找回来。小姨自己会去找人民警察。对七岁颗心灵,天下处处是希望。所以丫头早上起床,还会照样刷牙、洗脸、吃早饭、上学。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对“小姨走失”这件事有什怀疑。
小环是昨天半夜下班。她回家见到张俭抱着哭闹大孩在屋里瞎串,就明白大半。她上去抱过孩子,对他“呸”下。他问什意思,她说他到底干成缺德事。早晨丫头上学离家,小环叫张俭给工段打电话,告天假。
“组长有多少事?告不假!”
笑。
“丫头,爸和妈还有小姨,你和谁最好?”
丫头瞪着黑黑眼珠看着他。丫头是聪明,觉得长辈们说这类话是设陷阱,怎回答都免不掉进去。丫头不回答反而出卖她自己:假如她对小环和张俭心更重些,她会不忌讳地说出来。她偏偏更爱小姨多鹤。张俭想,丫头对这个身份模糊、地位奇怪小姨感情是她自己也测不透。
“小姨坐‘气下’回家。”丫头看着父亲说。眼睛和他模样,而这时却睁得很大,让张俭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怀疑或者恐惧神色。
“‘气下’叫火车。”张俭说。
“告不就辞组长!”
“辞谁养活这大家子?”
“养不活还没法子?个个拿口袋装上,到山上转迷东南西北,再放。”
“屁话!”
“旧社会过去,不兴卖人,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装出去过过秤,卖,还用着当什组长挣那把血汗钱?孩子个个吃好奶长好块头,卖出好价钱够小半辈子柴米钱!”
丫头已经是小学年级学生。她在学校左个“气下”右个“气下”,太可怕。但丫头拒绝他教诲,过会儿又说:“‘气下’到咱家,小姨不认识咱家楼。”
“‘气下’是火车!会说中国话不会?!”张俭嗓门突然压过滑稽戏演员调笑,把四周嚼豆腐干游客全吼乖,静静听张俭说,“火——车!什姥姥‘气下’?火车!给念三遍!”
丫头看着他,眼睛圆起来,眼光强烈起来。
“好好说中国话!”张俭说。车厢人都给他训进去。他眼泪使他感到鼻腔肿大,脑子酸胀。他可不要听到丫头口个“气下”,他对多鹤记忆可就没指望褪去。
丫头还看着他。他看出她那饱满嫩红嘴唇里面,关闭上百个“气下”。她眼睛是他,但眼光不是。是多鹤?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多鹤有什样眼光。个哆嗦,他突然明白。她眼光是她外公,或许祖外公,也或许舅舅、祖舅舅,是带着英气和杀机那个遥远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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