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阵杂沓脚步声移近,脚步声里夹杂着响亮擤鼻涕声音。
难道公公、丈夫和油头滑脑樊三都要进产房,来观看自己赤裸身体?她感到愤怒、耻辱,眼前飘荡着簇簇云絮状东西。她想坐起来,找件衣服遮掩,但身体陷在血泥里,丝毫不能动弹。村子外传来隆隆巨响。巨响间隙里,是种神秘而熟悉嘈杂声,好像无数只小兽在爬行,好像无数只牙齿在咀嚼……是什声音这样耳熟呢?她苦苦地思索着,脑袋里有个亮点倏忽闪,迅速变成片亮光,照耀着十几年前那场特大蝗灾情景:暗红色蝗虫遮天蔽日、洪水般涌来,它们啃光切植物枝叶,连柳树皮都啃光;蝗虫啮咬万物可怕声音,渗透到人骨髓里。蝗虫又来,她恐怖地想着,沉入绝望深潭。
老天爷啊,让死吧,受够……天主啊,圣母啊,布下你们雨露阳光,拯救灵魂吧……她在绝望中满怀希望地祈念着,祈求着中国至高无上神和西方至高无上神,心灵和肉体痛苦似乎减缓许多。她想到红头发蓝眼睛、慈父仁兄般马洛亚牧师,在春天草地上他说中国天老爷和西方天主是同个神,就像手与巴掌、莲花与荷花样。就像—
院子里吵嚷声把昏死过去上官鲁氏惊醒。她绝望地看着依旧隆起肚皮和把半边炕都泅湿鲜血。婆婆扫来尘土已经变成粘稠血泥,朦胧感觉猛然间变得清晰,她看到只生着粉红翅膀蝙蝠在房梁间轻快地飞翔,乌黑墙壁上渐渐洇出张青紫脸,那是个死去男孩脸。撕肝裂肺般疼痛已经变得迟钝,她好奇地看到,在自己双腿间,伸出只生着明亮指甲小脚。完,她想,这辈子就这样完结。想到死亡,心里涌上阵悲苦,她恍惚看到自己被塞进口薄木板钉成棺材里,婆婆皱着眉头,满脸怒气,丈夫阴沉着脸声不吭,只有七个女儿,围在棺材周围,大声地嚎哭着……
婆婆大嗓门把女儿们嚎哭声压下去。她睁开眼,幻觉消失,看到窗户片光明。槐花浓香阵阵袭来。只蜜蜂碰撞着窗纸啪啪做响。
“樊三,你先别忙着洗手,”她听到婆婆说,“俺那个宝贝儿媳还没生下孩子,也是先出条腿,你是不是也帮她弄出来……”
“老嫂子,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满嘴放炮,俺樊三是驴马大夫,怎能给女人接生?”
“人畜是理嘛。”
“你少给罗嗦,弄点水洗手。大嫂子,别怕破费,去把孙大姑请来吧。”
婆婆声音像打雷样响:“你难道不知道跟那老妖婆子不睦?去年,她偷走只小母鸡。”
“随你去吧,是你家儿媳妇生孩子,也不是老婆生孩子!”樊三自解嘲地说,“奶奶,老婆还在丈母娘肚子里转筋哩,老嫂子,别忘烧酒和猪头,可是救你家两条性命!”
婆婆换副悲凉腔调道:“樊三,行行好吧,古人说,行好不得好,早晚脱不。再说,街上枪响炮轰,你出去万碰上日本人……”
“别说,”樊三道,“多年乡亲家人,今日就破次例。丑话说在前头,虽说人畜是理,但毕竟人命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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