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明儿就八月十二
吧？咱不能将米将牙儿地等到十五才交货，
想，早
天是天……”
“那，来接着做，您歇会儿，瞅着就成。”
梁亦清坚决地摇摇头：“不成！自古以来，都是徒弟画龙，师傅点睛，不能乱章程。”
“师傅，乱不您
章程，”韩子奇说，“先替您做会儿，到肯节儿，还让您做……”
师傅看着这个自信而又逞强徒弟，犹豫下，还是没有松口：“子奇，不是师傅信不过你，这三年，你手艺已经学成，比师傅差不到哪儿去，这宝船其实就是咱爷儿俩做，只不过你做得少点儿，做得多点儿。以往，不当紧地方，不也放手让你做吗？可眼下，这活儿到画龙点睛时候，怕万有个闪失，还是由来做完它吧！这辈子琢多少玉，最可心也就是这个大件儿，这是压轴戏，唱完这出戏，梁亦清也就称得上个琢玉高手！往后，就光支支哈儿，瞅着你也唱成个名角儿！子奇，再等等……”
性命呢？
水凳儿又蹬起来，蛇子又转起来，梁亦清屏弃切杂念，重又投入专心致志创作，在三保太监郑和那饱经风霜眉宇之间做画龙点睛镂刻。郑和，这位杰出中国穆斯林，在他手执罗盘、眼望麦加，指挥着宝船与风浪搏斗时刻，定是镇静沉着、胸怀坦荡，人间苦难，自身荣辱，都置之脑后，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身后，会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国穆斯林功业史上占据光辉页，留下显赫姓名吧？梁亦清怀着崇高敬意，紧紧盯着郑和那穿透万里云天冲破万顷碧波眼睛，惟恐自己睫毛闪、心脏跳都会影响雕刻精确，有损于那双眼睛神采……
韩子奇直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领受师傅那精湛达到极致技艺，这是他至高艺术享受和外人无缘分享殊荣。
突然之间，他感到师傅神色有些不大对头。
宝船上，郑和那双眼睛变得模糊，仿佛郑和由于远途跋涉劳累和风浪颠簸而晕眩，他要做片刻歇息？不，是梁亦清自己眼睛……眼睛怎
？像片薄云遮在面前，缭绕，飘动，他努力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也无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郑和！
人心，毕竟不是靠语言可以完全表达，师傅还是没有透彻地理解徒弟。说到“闪失”，韩子奇默默地缩回跃跃欲试手，他不想再分师傅
梁亦清双脚停止踏动踏板，微微闭闭疲倦眼睛，笑笑说：“这活儿，越到画龙点睛时候越费眼啦！”
穆斯林葬礼
第三章玉殇（7）
韩子奇默默地看看师傅眼睛。那双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之中，上下眼睑重叠着刀刻般三四层纹路，眉毛和睫毛上被玉粉沾染，像冰雪中树挂，像年代久远古迹上霉斑，几十年琢玉生涯，师傅把自己琢成个苍老瘦硬玉人！那双眸子，从原来清亮、乌黑而变得像雾霭山岚样黯淡；托着瞳仁眼白，已经布满鲜红血丝，像两颗玛瑙！韩子奇为师傅感到痛惜，为自己感到惭愧：师徒如父子，为师傅分多少忧愁和辛苦呢？
“师傅，您歇着吧，这活儿，明儿再接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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