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奇洗澡,换中式衣裳,吃饭,天已经黑定。
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话。煤油灯芯在熏得发乌玻璃罩中静静地燃烧,辐射出柔和光轮,温暖而朦胧,使韩子奇想起在亨特家地下室里那昏黄烛光。绵绵夜话千万里,面前人却改换,这是梦吗?
“天星,别缠你爸,他回来就不走,往后爷儿俩聊天儿日子长着呢!快跟姑妈睡去吧,你明儿早起来还得上学呢!”韩太太哄着儿子,实际上也是连带说给姑妈听,谁男人谁心疼,他没这大精神聊起没完,得让他早点儿睡!
姑妈点就透,“快着吧,天星,你爸也困!”
天星挺不情愿地跟着姑妈往东厢房走去。
也没舍得扔,把它总算带回来!”
“啊?带回来?”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
“搁到……还没运到呢,”韩子奇说,“等玉儿回来,东西也就到。”
韩太太心情兴奋起来,他知道丈夫带走都是顶值钱东西,有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心以后日子,“东西回来,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什?又有奔头儿。缓缓,把奇珍斋字号再挂起来!”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吁口气。几万里轮船,几千里火车,无穷无尽烦愁,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况且,他路还没走完呢,乱麻似岔路口横在他面前,他还不知道该怎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有勇气走下去呢。
韩子奇却丝毫睡意也没有。漫漫长夜又横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该怎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夜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沉沉天井中,只有窗纸透过来点黯淡灯光,海棠和石溜枯枝把窗纸切成“炸瓷”似碎纹。檐下游廊,廊下石阶,阶下雨路,路又连着石阶,木雕影壁,垂华门,这切都是他所熟悉、铭记在心,即使没有任何光亮,他也如指掌。他抚摸着廊柱,抚摸着黄杨木雕影壁上四扇不同月色浮雕。以为要失去,却留下来,付出只是:岁月。岁月是留不住。岁月留给人是创伤,在伦敦,在北平。北平并没有经受伦敦那样轰炸,所以“博雅”宅还在,这令他有种失而复得感慨。但是,奇珍斋却失去,为什会失去呢?
他回到上房,韩太太正在东间卧室里做夜间宵礼,虔诚地感激万能主,送她丈夫平安归来。韩子奇不打扰她,推开西间隔扇门。里
“那什,大姐,您去烧水,让他好好儿地冲冲;咱姐儿俩张罗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早点儿歇着。瞧他累,铁打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吩咐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个妻子最愉快时刻。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答应着往外走。
韩子奇却无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他实在是太累。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晃着他,“您给说说外国事儿,告诉小姨什时候能到家?”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受过父爱孩子,对天外飞来父亲是那样新奇,还不懂得体贴。韩子奇片刻逃遁,又被他晃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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