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件东西当然决不会卖,韩子奇现在用是女儿床,女儿桌子。女儿遗物都摆在他身边,天天看着冰玉和女儿照片。他觉得自己去见女儿日子不远。既然今世是后世准备,后世是今世归宿,死是连接今、后两世桥梁,那就早点儿跨过去吧,跨过去就可以见到女儿!今世还有什可留恋呢?
韩子奇仍然有所留恋。那是二十年来未情,未熄火,未还债,未赎罪。他直在怀念着个人,默默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更不能在儿子、儿媳面前流露,只有女儿知道他心,却又知道得太晚。他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倾吐,只能闷在心里。但他不能把这情、这火、这债、这罪都带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自己要向自己清算,要求得那个不能忘怀人宽恕。可是,他不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不知道她这二十年来是死是活?路途遥遥,大海茫茫,他到哪里去寻找她呢?他气息奄奄,朝不虑夕,又怎可能再次走遍天涯海角呢?“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伤”!“侧身西望涕沾裳”!
他向儿子要来纸、笔,支起病躯,伏在女儿书桌上,动手写封信,每写行,都要花
,强求必失。《古兰经》中有明文训诫:“今世生活,只是游戏、娱乐……只是欺骗人享受。”“大地上所有灾难,和你们所遭祸患,在创造那些祸患之前,无不记录在天经中……以免你们为自己所丧失而悲伤,为所赏赐你们而狂喜。”那,韩子奇也就应该知天乐命,宠辱不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而人旦把该明白都弄明白,生命也就懈怠,他再往前奔,还奔什呢?奔死吗?
第二天,公司里就来人,给他讲阵“形势”,叫他交待自己“罪恶历史”,那表情和语气都很严厉。
没过几天,房管所也来人,让韩家人统统从里院搬出去,到倒座南房去,五间呢,你们归里包堆连吃奶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足够住,快搬!困难户等着呢!
望着卧病在床父亲,天星感到为难,他请求房管所允许把上房留下,免得挪动父亲,他经不起颠簸!
不行!
“求……求求你们,让住西厢房吧?西厢房……实在舍不得……”苟延残喘韩于奇从床上抬起细长脖子,苦苦哀求。他不是舍不得房子,是舍不得那块地方,那是冰玉住过、也是女儿住过地方,他宁愿搬出上房,永远住在那儿,最后也死在那儿。
也不行!g,m不是请客吃饭,凡是敌人拥护们就要反对!这个老家伙越是留恋西厢房,就越得快搬,“困难户”干脆齐动手,把里边东西都腾出去!
啊,那大铜床,那写字台,那照片,那巴西木、留声机、书……都杂乱地扔到院子里,韩子奇哭着、爬着,去抢救那些珍贵遗物,抢救自己命!
里院成大杂院,住全是房管所人。前院五间倒座挤着“玉王”家。人,有享不福,没有受不罪,六口人竟然也挤下。其实,即使房子再少些也照样能挤下,小百姓擅挤。塞不下东西就卖,张硬木桌子才值几块钱。卖吧,卖给青萍、结绿换订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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