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时,远征在外父亲带着满面朔风吹起干红,忽而提着黄沙穿透染血铠甲衣锦还乡,迈开大步走入家中狭小仄逼门廊里,用粗糙大手将他与姐姐臂个高高抱起,豪声大笑,带来荣升大将军惊天喜讯,即令母亲就紧拾掇体己细软,且多若嫌麻烦,甚至都不必再带——翌日早携家带口南下入京,数日后于至高无上金銮御座前领圣旨长呼忠君万岁,从此就在这万兆之都中阖家安顿。
父亲战功赫赫、名满天下,家中切巨变仿似夕即成,叫裴钧这北地小城中胡闹土娃娃也摇身变为京中高门阔少爷,往后握去铁环指头上能裹来柔软鹿皮手套,深冬出游也身锦帽貂裘,叫他再也不感到冷,只是每至冬日,已不再有从前玩雪伴儿。
京城人对异乡客永远是苛刻。他们会认可家世、认可功勋、认可学问与见地,却唯独不会轻易认可身籍。在京城人眼里,裴家是从战场上割人耳朵、淘金而归,bao发户,是拼着性命蛮干投机野路子,就连街坊孩子们都可编打油诗笑裴钧土,被裴钧见个打个,打到后来虽只敢远远站在街角里,却依旧对裴钧投去蔑视与嫉羡微妙共存不平目光,还满含隐隐期待,似乎期待着裴家能赶紧栽上个大跟头,以
没发呢!”方明珏惊叫声,双颊红红作势要哭,清明白醒模样时又不似醉酒样子。这惹得众人大笑来将他扯走:“都是有媳妇儿孩子人,别在这儿丢人现眼,回吧!”说着插科打诨齐簇拥到街中。
刑部崔宇几个不同他们闹,剩着有轿子坐轿子走,没轿子小官就结伴步行,三三两两还相互推搡笑闹,在三更快上夜幕下精神得个个直如正午日头。
在这刻看着他们,裴钧竟忽觉自己是这样老。
他身后楼上也不知是哪间窗中发出阵哄堂大笑,举目间街角红楼飘摇绿纱被忽来寒风临空吹下,叫他仿佛眼见列青衣少年在身前仓皇奔过,耳边似听声岭南话大叫:
“裴大仙!不好!晋王爷来找你麻烦!你赶紧躲起来!”
回忆到此,裴钧终于失笑,弯腰踏入轿中坐,在轿身摇摇晃晃前行中,他想:他跟姜越这出口便可十年十年去数年岁,换他二人今日在朝中两相立足后,切仿似又从未如何变过,依旧是互相猜忌、斗闹。而从姜越口中说出那十年前,对于此时他而言,却已是他两世记忆叠加后二十年前——那时他上不怕天,下不怕地,还是个初生牛犊少年人,和母姊起随父到京落户安家,走在街上身是劲,满眼瞧什都新奇。
人故乡由出生定下,由出身定下,故而裴大人本不是京城人这事儿,如今已绝少有人提起。
他本出生自更北地方,于那处斑驳记忆中确有条河,河水蜿蜒向上,穿过那座名叫西峡城。
西峡城不大,夏来并不太热,绿意绦绦,可冬来却刺骨般冷。每到冬日河水总很快就结冰,他就总和其他娃娃们在冰上玩,这时长辈会严厉嘱咐他们不可拿湿手去滚铁环,就连在林地里守着堆雪人或打起雪仗,都会被冷风刮得脑门儿生疼,继而由大人斥说发疯癫。
他只在那座城中待到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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