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百六十年,如同造屋,立基虽稳,框架虽好,却藏许多隐患。有人见这楼要倒塌,不能不忧,因此建言修治,却引来非议,说此乃祖宗基业,毫不能动。争嚷之间,尽都忘来由,只图声量压过对手,争到后来,尽都争得声嘶力竭,全都罢口,却仍疲然同住在那危楼之中。至于那些祸患,或视而不见,或全然忘记,只求延得日算日。
如今又生出这梅船案,来势如此险猛,若真撞向这危楼,百年梁柱怕是再难支撑……
他正在暗忧,个人走过来唤道:“赵将军。”正是那北面房主事何遄,年近四十,窄瘦脸庞,身穿黑绸公服,身后还跟个年轻书吏。
赵不尤忙站起身,彼此拜过,才起坐下。赵不尤叫店家点盏紫笋蜀茶,何遄则叫那书吏到边候着。
“赵将军今日约,是问古德信?他好端端,竟领那样桩押运差事,送他时,还约好回来起吃端午酒,谁知他竟将命送在方贼手中……
前代帝王,靡不初勤政事而后失于逸豫,不可不戒也。
——宋仁宗•赵祯
、皇城
赵不尤坐在皇城西角楼对街座茶楼窗边。
从这里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见宣德楼右掖门。他在等候人,枢密院北面房主事。这主事与古德信是至交,赵不尤也见过几回,算是相熟。昨晚赵不尤写信约他,在此相会,想打问高丽使内情。
夕照皇城,比常日越加巍峨宏丽。自太祖在崇元殿登基,至今已有百六十年,先后八位天子登上宣德楼,俯瞰京城,执掌天下。其间更不知有多少文臣武将出入这皇城,享万民仰望之荣华,掌世间苍生之休戚,承天下安危之重责。
开国之初,太祖凭天纵英才,创制百年格局。大兴科举,重惜士人,文教人才之盛,远胜汉唐;不限田制,劝农垦荒,农田水利之广,数倍于前朝;拆除坊墙,不扰工商,人人得以尽力兴业,财货之富,便是盛唐也远远不及;募兵之法,更使天下农夫免去千年兵役之苦;至于朝廷,更是崇仰儒学,力行仁政,历经八朝,未曾有个,bao厉之君……正是凭借这恢宏之基,天下才百年安宁,由简而繁,由朴而华,由富而盛。正如《论语》所言:“民到于今受其赐。”
然而,天下重器,是世间最难之任。开国八十年,到仁宗庆历年间,天下已显出重重弊端:激励士大夫,却激出冗官之症;募养禁军,却养出冗兵之耗;大兴礼乐,却兴出冗费之重。这三冗,当时已成天下大患,不得不治。仁宗皇帝欲行新政,却半途而殂。其后神宗皇帝又力行新法,却激起党争互斗,新党旧党,轮番得势,几经对阵,两败俱伤。到如今,已无人再论法之对错,朝中大臣,求自保,二求媚上。造明堂、铸九鼎、起艮岳、运花石纲,乃至神仙祥瑞、天书符箓,皆由此来。
念及此,赵不尤不由得慨然长叹声,至今大宋仍未寻得治理天下之法。
老子曾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此语说得如此轻巧,只源于“无为”二字。可莫说天下,便是家之中,也是日日烦忧不断,如何能袖手无为?唯有得其道,明其法,均而施之,坚而行之,恐怕才能至于无为。即便如此,也得时时提防,驭马般,不能由其偏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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