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本来就没心去计较金三爷曾经冷淡过他;在看见金三爷怎样收拾冠晓荷以后,他觉得这个老人是也还值得钦佩。在危患中,他看出来,只有行动能够自救与救人。说不定,
小崔已经很疲倦,可是舍不得走开。他恭敬,低声问:"钱老先生怎样?"在平日,全胡同里与他最少发生关系人恐怕就是钱先生,钱先生连街门都懒得出,就更没有照顾小崔车子机会。可是小崔现在极敬重钱先生,不是因为平日交情,而是为钱先生敢和日本人拚命!
"睡着!"金三爷说:"你走吧!明天见!"
小崔还要说些什,表示他对钱老人敬重与关切,可是他言语不够用,只好把手心汗都擦在裤子上,低着头走出去。
看到姐丈,也就想起亲姐姐,野求泪象开闸似整串往下流。他没有哭出声来。疲乏,忧郁,痛心,和营养不良,使他瘫倒在床前。
金三爷虽然很看不起野求,可是见他瘫倒,心中不由软起来。"起来!起来!哭办不事!城外头还放着口子呢!"他话还很硬,可是并没有为难野求意思。
野求有点怕金三爷,马上楞楞磕磕立起来。泪还在流,可是脸上没有任何痛苦表情,象雷闪已停,虽然还落着雨,而天上恢复安静样子。
"来吧!"金三爷往外屋里叫野求和瑞宣。"你们都来!商量商量,好睡会儿觉!"
自从日本兵进北平城,除生意冷淡些,金三爷并没觉得有什该关心地方。他北平,只是个很大瓦片厂。当他立在高处时候,他似乎看不见西山和北山,也看不见那黄瓦与绿瓦宫殿,而只看见那灰色,垄垄,屋顶上瓦。那便是他田,他货物。有他在中间,卖房子与买房子便会把房契换手,而他得到成三破二报酬。日本人进城,并没用轰炸南苑与西苑飞机把北平城内"瓦片"也都炸平;那,有房子就必有买有卖,也就有金三爷"庄稼"。所以,他始终觉得北平被日本人占据与他并没多大关系。
及至他看到女婿与亲家太太死亡,和亲家遍体鳞伤,他才觉出来日本人攻城夺地并不是与他毫无关系——他女儿守寡,他最好朋友受重伤!赶到他和冠晓荷发生冲突,他开始觉得不但北平沦陷与他有关系,而且使他直接卷入漩涡。他说不清其中始末原由,而只觉到北平并不仅仅是大片砖瓦,而是与他有种特别关系。这种关系只能用具体事实来说明,而具体事实就在他心上与眼前——北平属日本人,他至亲好友就会死亡;他们死亡不仅损失他金钱,而且使他看到更大危险,大家都可以无缘无故死去危险。在平日,他几乎不知道什是国家;现在,他微微看见点国家影子。这个影子使他心扩大些,宽大些。他还想不出他是否该去,和怎样去,抵抗日本人;可是,他仿佛须去作点异于只为自己赚钱事,心里才过得去。
陈野求可怜样子,和瑞宣热诚服侍钱老人,都使他动点心。他本来看不起他们;现在,他想和他们商议商议钱家事,象好朋友似坐在块儿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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