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太太在屋门口立着呢。她声音有点颤:"老大!"
瑞宣头不敢抬起来,轻轻叫声:"妈!"小顺儿与妞子这两天都睡得迟些,为是等着爸爸回来,他们
存在只有罪恶!
车夫,位四十多岁,腿脚已不甚轻快人,为掩饰自己迟慢,说话:"说先生,你知道今儿个砍头拉车姓什吗?"
瑞宣不知道。
"姓崔呀!西城人!"
瑞宣马上想到小崔。可是,很快他便放弃这个想头。他知道小崔是给瑞丰拉包车,定不会忽然,无缘无故被砍头。再想,即使真是小崔,也不足为怪;他自己不是无缘无故被抓进去?"他为什……""还不知道吗,先生?"车夫看着左右无人,放低声音说:"不是什特使教咱们给杀吗?姓崔,还有两千人都抓进去;姓崔掉头!是他行刺不是,谁可也说不上来。反正咱们脑袋不值钱,随便砍吧!日他奶奶!"
瑞宣明白为什这两天,狱中赶进来那多人,也明白他为什没被审讯和上刑。他赶上个好机会,白拣来条命。假若他可以"幸而免",焉知道小崔不可以误投罗网呢?国土被人家拿去,人性命也就交给人家掌管,谁活谁死都由人家安排。他和小崔都想偷偷活着,而偷生恰好是惨死原因。他又闭上眼,忘自己与小崔,而想象着在自由中国阵地里,多少多少自由人,自由选择好死地方与死目。那些面向着枪弹走才是真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决心与胆量中。他们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荣。他与小崔,哼,不算数儿!
车子忽然停在家门口,他楞磕磕睁开眼。他忘身上没有个钱。摸摸衣袋,他向车夫说:"等等,给你拿钱。""是,先生,不忙!"车夫很客气说。
他拍门,很冷静拍门。由死亡里逃出,把手按在自己家门上,应当是动心事。可是他很冷静。他看见亡国真景象,领悟到亡国奴生与死相距有多近。他心硬,不预备在逃出死亡而继续去偷生摇动他感情。再说,家本身就是囚狱,假若大家只顾油盐酱醋,而忘灵魂上生活。
他听到韵梅脚步声。她立住,低声问"谁?"他只淡淡答声"!"她跑上来,极快开门。夫妻打对脸。假若她是个西欧女人,她必会急忙上去,紧紧抱住丈夫。她是中国人,虽然她心要跳出来,跳到丈夫身里去,她可是收住脚步,倒好象夫妻之间有条什无形墙壁阻隔着似。她大眼睛亮起来,不知怎样才好问声:"你回来啦?"
"给车钱!"瑞宣低声说。说完,他走进院中去。他没感到夫妻相见兴奋与欣喜,而只觉得自己偷偷被捉走,与偷偷回来,是种莫大耻辱。假若他身上受伤,或脸上刺字,他必会骄傲迈进门坎,笑着接受家人慰问与关切。可是,他还是他,除心灵上受损伤,身上并没点血痕——倒好象连日本人都不屑于打他似。当爱国人们正用战争换取和平时候,血痕是光荣徽章。他没有这个徽章,他不过只挨两三天饿,象条饿狗垂着尾巴跑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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