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厢,他们走上大土道。太阳已经上来。这里太阳不象在城里那样要拐过多少房檐,转过多少墙角,才能照在切东西上,而是刚出来就由最近照到最远地方。低头,他们在黄土上看到自己淡淡影子;抬头,他们看到无边无际黄地,都被日光照亮。那点晓风已经停止,太阳很红很低,象要把冬天很快变为春天。空气还是很凉,可是干燥,清净,使人觉得痛快。瑞宣不由抬起头来。这空旷,清凉,明亮,好象把他心打开,使他无法不兴奋。
路上差不多没有行人,只偶尔遇到辆大车,和两个拾粪小孩或老翁。往哪边看,哪边是黄田地,没有棵绿草,没有株小树,只是那平平,黄黄,象个旱海。远处有几株没有叶子树,树后必有个小村,也许只有三五户人家;炊烟直直,圆圆,在树旁慢慢往上升。鸡鸣和犬吠来自村间,隐隐,又似乎很清楚,送到行人耳中。离大道近小村里还发出叱呼牛马或孩子尖锐人声,多半是妇女,尖锐得好象要把青天划开条缝子。在那里,还有穿着红袄姑娘
上,切东西仿佛都有精神。驴扬起脖子鸣唤,骆驼脖子上白霜发出光,连那路上带着冰石子都亮些。切还都破旧衰老,可是切都被阳光照得有力量,有显明轮廓,色彩,作用,与生命。北平象无论怎衰老多病,可也不会死去似。孙七把瑞宣领到个豆浆摊子前面。瑞宣口中发苦,实在不想吃什,可是也没拒绝那碗滚热豆浆。抱着碗,他手上感到暖和;热气升上来,碰到他脸上,也很舒服。特别是他哭肿,干巴巴眼睛,碰到热气,好象点眼药那好受。嘘半天,他不由把唇送到碗边上,口口吸着那洁白,滚热,浆汁。热气直走到他全身。这不是豆浆,而是新血液,使他浑身暖和,不再发噤。喝完碗,他又把碗递过去。
孙七只喝碗浆,可是吃无数油条。仿佛是为主持公道似,他定教卖浆给瑞宣第二碗里打上两个鸡蛋。
吃完,他们走出城门。孙七肚子有食,忘悲哀与寒冷。他愿气走到坟地去——在城里住人很不易得到在郊外走走机会,况且今天天气是这好,而他肚子里又有那多油条。可是,今天他是瑞宣保护者,他既知道瑞宣是读书人,不惯走路,又晓得他吐过血,更不可过度劳动,所以不能信着自己意儿就这走下去。"咱们雇辆轿车吧?"他问。
瑞宣摇摇头。他知道坐轿车罪孽有多大。他还记得幼时和母亲坐轿车上坟烧纸,怎样把他头碰出多少棱角与疙疸来。
"雇洋车呢?"
"都是土路,拉不动!"
"骑驴怎样?"即使孙七近视眼没看见街口上小驴,他可也听见它们铃声。
瑞宣摇摇头。都市人怕牲口,连个毛驴都怕降服不住。
"走着好!又暖和,又自由!"孙七这才说出真意。"可是,你能走那远吗?累着可不是玩!"
"慢慢走,行!"虽然这说,瑞宣可并没故意慢走。事实上,他心中非常着急,恨不能步就迈到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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