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几步,小男孩,似乎赎踢砖头罪过,拾起根有三尺长枯枝。教妹妹帮助他,他把枯枝折成三段,放在书包里。兄妹脸上都有笑容。
瑞全不敢再看,他加快脚步。从进北平,他便看见这古城冷落寒伧;现在,在这两个小孩身上与举动上,他看到饥荒黑影。小儿女已经学会,把根枯枝当作宝贝。
走出几步,他又立住;颇想给那两个小孩几个钱,教他们买两个烧饼吃。可是,他立住,小孩们也立住。哥哥拉住妹妹手,两个小脸挨在处,互相耳语。瑞全只好走开。小孩们,在这亡城里,知道怎小心,不单提防日本人,也须防备切人。战争使人与人之间关系变成猫与狗关系。恐怖教小儿女们多长出个心眼,盼望宁可饿死,也别被杀!小顺儿与妞妞,他想也必定是这样!他直走下去,不敢再回头。
在东四牌楼附近,他找到鞋铺。
铺子是两间门面,门窗牌匾油饰都已脱落,连匾上字号也已不甚清楚。窗上玻璃裂大道璺,用报纸糊着。玻璃窗里放着两三双鞋,落满尘土。
跟钱伯伯畅谈以后,瑞全感到空前愉快。真,他还没弄清楚,自己变化已经到哪个阶段,和共有多少阶段;可是,由钱诗人话里,他得到些灵感——干下去,干下去,只要干下去,他就能更明白自己与世界。假若他自己,能与世界应有,理想,联到处,他才真对得起这条命。
他不再乱想。他须马上去工作,愉快,坚定,去工作。
他须先到东城家鞋铺去拿钱,马上买上辆脚踏车,好开始奔走。
在路上,他遇见男女两个小学生,都挎着书包,象是兄妹刚下学样子。他不由多看他们两眼。他想起小顺儿和妞妞。
男大概有十岁,女七岁左右,正和小顺儿,妞子,差不多。两个小孩儿都长相当体面,可是小脸上都很黄很瘦。女孩儿衣裳很短,手腕脚腕都露在外面,象花要开时候,外面绿萼已经包不住花瓣儿。男孩儿衣服上有好几块补丁。他们走得很慢。
瑞全怀疑他是否找对地方。再看看匾上字号与门牌,他知道并没有找错。想起钱伯伯道袍与那个小庙,他告诉自己:只有这种地方才适于作暗中进行事体。他走进去。
屋中相当暗,而且有股子潮湿,掺夹着臭浆糊与大烟味道。他嗽声,没有人答理他。他说出暗号:"有双脸鞋吗?掌柜!"
里面有响动。他耐心等着。又
瑞全不由也走慢点。他想起当年自己上学光景:出街门,他永远是飞跑。这两个小孩好象不会跑。连快走也不会!
走着走着,小男孩,看见路上块小砖头,用脚踢下。
女孩立住,和男孩打对脸。她脸上,那黄瘦,表现出怒,轻蔑,而又似乎不忍责骂,复杂神情。她小薄嘴唇动几动,才说出话来:"哥!踢破鞋,不又教妈妈生气吗?"
男小孩脸红红,假装笑着。"就踢下,不要紧!"
瑞全咽口气。钱伯伯,他自己,变?哼,连这俩小孩子也变,变成老人!战争剥夺孩子们天真与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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