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人已早醒,可是因为天冷,还在被窝里蜷蜷着老腿,忍着呢。听到院中人声,他发话:"谁呀?"丁约翰在窗外回答:"老太爷,咱们完啦!完啦!全完!"
"怎回事?"老人坐起来,披上棉袍,开开门闩。丁约翰闯进门去。"英国府!"他呛口。"英国府抄封啦!富善先生上囚
;现在,她看见整个日本危亡。但是,她不敢说出她预言,而只能把街门关起,把疯狂关在门外。
三号日本男女全数都到大街上去,去跳,去喊,去醉闹。在街上闹够,他们回到小羊圈,东倒西歪,围着老槐树欢呼跳跃。他们白眼珠变成红,脸上忽红忽绿。他们脚找不到定地方,会儿落在地上,会儿飞到空中。有时候,象猫狗似,他们在地上乱滚。啊,这人类之王!
在中国人里,丁约翰差不多已死半截。他英国府被封,他大天使富善先生被捕,他上帝已经离开他。他可以相信,天会忽然塌下来,地会忽然陷下去;可是,他不能相信,英国府会被查封;他世界到末日!他亲眼看见富善先生被拖出去,上囚车!他自己呢,连铺盖,衣服,和罐头筒子,都没能拿出来,就脚被日本兵踢出英国府!他连哭都哭不上来。
他开始后悔为什平日他那轻看日本人。今天,他才明白日本人是能把英国府威风消尽,日本人是能打倒西洋人上帝。他想他应当给上帝改改模样;上帝不应当再是高鼻子,蓝眼珠,而是黄脸,黑眼珠,象日本人那样。是,他和别吃洋教人样,只会比较外国人与外国人谁强谁弱,而根本想不到中国人应当怎样。
天还没亮,富善先生便被打入囚车。同时,日本随军文人早已调查好,富善先生收藏着不少中国古玩,于是"小琉璃厂"里东西也都被抄去。他们也知道,富善先生生平志愿是写本《北平》。于是,他们就细心搜检,把原稿页页看过,而后封好,作为他们自己著书资料。他们是"文明"强盗。
见富善先生上囚车,丁约翰落泪。日本人占据北平,和半中国,杀千千万万人,烧无数城池与村镇,丁约翰都没有落过滴泪。他犯不上为中国人落泪,因为他生计与生活与中国人无关。他常常为自己黄脸矮鼻子而长叹;哼,假若他白脸高鼻子,上帝岂不更爱他些?那时候,他上帝还确是白脸高鼻子。
象被魔鬼追着似,他跑回小羊圈来。顾不得回家,他先去砸祁家门。小羊圈,甚至于全北平,没有他个知心人,除瑞宣。这并不是说,瑞宣平日对他有什好感,而不过是丁约翰想:瑞宣既也吃着英国府饭,瑞宣就天然和他是同类。
虽然已是冬天,丁约翰可是跑得满身大汗。他忘英国府规矩,而象报丧似用拳头砸门。
瑞宣还没有起床。韵梅在升火。听见敲门声音,她忙着跑出来。开门,她看见个象刚由蒸锅里拿出来大馒头。那是丁约翰头。
"祁太太,!"约翰没等让,就往门里迈步。"祁先生呢?有要紧事!要紧事!"说着,他已跑到院中。他忘安详与规矩,而想抓住瑞宣大哭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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