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词在他心中差不多和苍蝇臭虫同样讨厌。现在“东洋鬼”加在他自己身上,他没法忍受。他想用拳头消灭这个可恶绰号。可是,大家并不明言,而只用眼光把它射出来!他想离开故乡。他早就想离开家乡——北平北边,快到昌平大柳庄。为实现自己理想,他非走不可。他身量、面色、力气、脚程,都像康小八。康小八是个赶驴,他自己是庄稼汉,好汉不怕出身低呀。面对着北山,他时常出着神盘算:假若有几百喽啰兵,由他率领,把住山口,打劫来往客商。而后等粮足马壮,再插起杏旗替天行道,救弱扶贫,他岂不就成窦尔敦?但是,窦寨王也比不康小八。康没有喽啰,没有山寨,而敢在北京城里作案。作案之后,大摇大摆地走进茶馆酒肆,连办案巡缉暗探都得赶过来,张罗着会钞。语不合,掏出手枪,砰!谁管你是公子王孙,还是文武*员,是毫不留情。到投案打官司时候,人家入北衙门,还是脚上没镣,手上没铐,自自在在地吃肉喝酒耍娘们。在南衙门定案之后,连西太后都要看看这个黑矮子。到菜市口,自己跳上凌迟柱子下倒放着筐子,面不改色。不准用针点心,不准削下头皮遮住眼睛,人家睁眼看着自己乳头,自己胳臂被刽子手割下,而含笑地高声问:“变颜色没有?”成千成万人齐喝彩:“好吗!”这才算是好汉,连窦尔敦也还差点劲儿啊!
康小八差不多附二铁体。二铁不闲着则已,有空闲,他就不由得质问自己,为什那个黑矮子可以做出惊天动地事来,而自己这个黑矮子只蹲在家里拔麦子耪大地?他渴想得到把手枪。有枪,他便上北平。他不再面对着北山出神,北平才是真正可以露脸地方;他心和脸齐朝南。
可是,他得不到手枪。即使能够得到,他也还走不开。他老母亲还活着呢。他并不怕母亲,也未曾从书本上明白何为孝道。也许是什点民族文化胶合力吧,把他多多少少地粘在中国历史上,他究竟是个中国人,因而他对母亲就有许多不好意思地方。好像母亲手中有根无形绳子,把他这条野驴拴在门外榆树上。他时时想不辞而别。有时候他真走出二十里去,虽然腰里没有手枪,可是带着些干粮。走来走去,他拨转马头。不行,老母亲白发与没牙嘴不容许他去做英雄。走回家来,他无论是拔麦子,还是劈高粱叶,都在全村考第。他把做英雄力气用在做庄稼活上。不为讨谁好,只为把力气消耗出去。因此,虽然他被仇人们叫作“东洋鬼”,可是般人凭良心说话时节,还不能不夸赞他两句:“二铁虽然是好闹事糊涂虫,对他娘可是还不错呀!”
在七七抗战那年春天,王老太太死。二铁哭大阵,而后卖二亩田,喝半斤白干,把母亲埋葬。丧事办完之后,他没心去做什,只穿着孝袍子在村子外边绕来绕去。正是农忙时候,而二铁绝对不肯去忙。村中老人们看出点危险来。在吃过晚饭,点上叶子烟时候,他们低声地说出预言:“这小子没娘,还怕谁呢?看着吧,说不定就会好吃懒做,把田卖净。再没事儿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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