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话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口吃,他讲话少,慢,著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高松年在昆明第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再看他开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介绍信来见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个小国里过读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便问韩学愈道:“先生大作可以拿来看看?”韩学愈坦然说,杂志全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全该定阅,就近应当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旧杂志损失不全。高松年想不到个说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人事广告栏(personals)(“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能娶外国老婆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slowmotionpicture),你想不到简捷句话需要那多筹备,动员那复杂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保护色。他有样显著东西,喉咙里有个大核。他讲话时,这喉核忽升忽降,鸿渐看得自己喉咙都发痒。他不说话咽唾沫时,这核稍隐复现,令鸿渐联想起青蛙吞苍蝇景象。鸿渐看他说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结瓶塞头似拔出来,好让下面话松动。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说话,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
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
“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下——“可是,度想去,曾经跟个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这个人是个骗子。”韩学愈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
“知道。什克莱登大学!险上他当。”鸿渐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骗子”,定知道瞒不自己。
“你没有上他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开除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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