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胡子常是两撇,汪处厚胡子只是画。他二十年前早留胡子,那时候做官人上唇全毛茸茸,非此不足以表身分,好比西洋古代哲学家下颔必有长髯,以示智慧。他在本省督军署当秘书,那位大帅留菱角胡子,就像仁丹广告上移植过来,好不威武。他不敢培植同样胡子,怕大帅怪他僭妄;大帅是乌菱圆角胡子,他只想有规模较小红菱尖角胡子。
谁知道没有枪杆人,胡子也不像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像新式标点里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眉毛竟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股脑儿全剃下来,慌忙安上去,胡子跟眉毛换位置;嘴上是眉毛,根本不会长,额上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种胡子,不留也罢。五年前他和这位太太结婚,刚是剃胡子好借口。然而好像切官僚、强盗、赌棍、投机商人,他相信命。星相家都说他是“木”命“木”形,头发和胡子有如树木枝叶,缺乏它们就表示树木枯。四十开外人,头发当然半秃,全靠这几根胡子表示老树着花,生机未尽。但是为二十五岁新夫人,也不能毛不拔,于是剃去两缕,剩中间撮,又因为这撮不够浓,修削成电影明星式线。这件事难保不坏脸上风水,不如意事连接二地来。
新太太进门就害病,汪处厚自己给人弹劾,官做不成,亏得做官人栽筋斗,宛如猫从高处掉下来,总能四脚着地,不致太狼狈。他本来就不靠薪水,他这样解譬着。而且他是老派名士,还有前清习气,做官时候非常风雅,退位可以谈谈学问;太太病也老是这样,并不加重。这也许还是那线胡子功效,运气没坏到底。
假使留下这几根胡子能够挽留部分运气,胡子没剃时候,汪处厚好运气更不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糟糠之妻,凑趣地死,让他娶美丽续弦夫人。结婚二十多年,生个儿子都在大学毕业,这老婆早死。死掉老婆还是最经济事,虽然丧葬要笔费用,可是离婚不要赡养费?重婚不要两处开销?好多人有该死太太,就不像汪处厚有及时悼亡运气。并且悼亡至少会有人送礼,离婚和重婚连这点点礼金都没有收入,还要出诉讼费。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生意,文人会向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样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这是注册专利题目。汪处厚在新丧里做“亡妻事略”和“悼亡”诗时候,早想到古人好句;“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只恨时用不上,希望续弦生孩子,再来首“先室人忌辰泫然有作”诗,反这两句改头换面嵌过去。这首诗至现在还没有做。第二位汪太太过门没生孩子,只生病。在家养病反把这病养家,不肯离开她,所以她终年娇弱得很,愈使她半老丈夫由怜而怕。她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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