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出来,天上浮着层灰冷光。土道上车辙有些霜迹。骆驼背上与项上挂着些白穗,鼻子冒着白气。北平似乎改样儿,连最熟路也看着眼生。庞大,安静,冷峭,驯顺,正象那连脚步声也没有骆驼。老李打个哈欠,眼泪下来许多,冷气直袭入胸中,特别痛快。
越走越亮,青亮电灯渐渐只剩些金丝。天上灰光染上些无力红色;太阳似乎不大愿意痛快出来。及至出来,光还是很淡,连地上影子都不大分明。远处有电车铃响。
街上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好似能引起太阳热力,地上影儿明显许多,墙角上光特别亮。
换火柴妇女背着大筐,筐虽是空,也还往前探着身儿走。穷小孩们扛着丧事旗伞竿子,边踏拉着破鞋疾走,边互相叫骂。这也是孩子!老李对自己说:看那个小,至多也不过八岁,身破布没有块够二寸,腿肚子,脚指头,全在外边露着。脏,破烂,骂人骂得特别响亮。这也是孩子!老李可怜那个孩子,同时,不知道咒骂谁才好;家庭,社会,似乎都该骂。可是骂阵有什用呢?往切近点想吧——心中极不安又要向谁道歉似——先管自己儿女吧。
走到中海。“海”中已薄薄冻层冰,灰绿上罩着层亮光。桥下些枯荷梗与短苇都冻在冰里,还有半个破荷叶很象长锈片马口铁。
迎头来乘彩轿,走得很快,望而知是到乡下迎娶,所以发轿这早。老李呆呆看着那乘喜轿:神秘,奇怪,可笑。可是,这就是真实;不然,人们不会还这敬重这加大鸟笼似玩艺。他心中似乎有些骨力。坐彩轿姑娘大概非常骄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直走到西四牌楼:点没有上这里来必要与预计,可是就那来到。在北平住这些年,就没在清晨到过这里。猪肉,羊肉,牛肉;鸡,活死;鱼,死活;各样菜蔬;猪血与葱皮冻在地上;多少多少条鳝鱼与泥鳅在汪儿水里乱挤,头上顶着些冰凌,泥鳅眼睛象要给谁催眠似瞪着。乱,腥臭,热闹;鱼摊旁边吆喝着腿带子:“带子带子,买好带子。”剃头人们还没来,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扫昨天剃下短硬带泥头发。拔毛鸡与活鸡紧邻放着,活着还在笼内争吵与打鸣儿。贩子掏出只来,嘎——啊,嘎——没打好价钱,拍扔,扔在笼内,半个翅膀掩在笼盖下,嘎!只大瘦狗偷挂猪肠,往东跑,被屠户截住,肠子掉在土上,拾起来,照旧挂在铁钩上。广东人,北平人,上海人,各处人,老幼男女,都在这腥臭污乱块地方挤来挤去。人生活,在这里,是屠杀,血肉,与污浊。肚子是切,吞食整个世界肚子!在这里,没有半点任何理想;这是肚子天国。奇怪。尤其是妇女们,头还没梳,脸上挂着隔夜泥与粉;谁知道下午上东安市场也是她们。
老李这是头次来观光,惊异,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些真实。这是生命,吃,什也吃;人确是为面包而生。面包不平等是根本不平等。什诗意,瞎扯!为保护自家面包而饿杀别人,和为争面包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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