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
如果能够,要写下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2〕里被遗忘在偏僻里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年。事情又这不凑巧,重来时,偏偏空着又只有这间屋。依然是这样破窗,这样窗外半枯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窗前方桌,这样败壁,这样靠壁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般,过去年中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满怀希望小小家庭。
不但如此。在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到来。在久待焦躁中,听到皮鞋高底尖触着砖路清响,是怎样地使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苍白圆脸,苍白瘦臂膊,布有条纹衫子,玄色裙。她又带窗外半枯槐树新叶来,使看见,还有挂在铁似老干上房房紫白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这破屋里时,什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都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十多页,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切往来履声,从中便有子君,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步声杂沓中。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穿布底鞋长班〔3〕儿子,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常常穿着新皮鞋邻院搽雪花膏小东西!
莫非她翻车?莫非她被电车撞伤?……
便要取帽子去看她,然而她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
蓦然,她鞋声近来,步响于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酒窝。她在她叔子家里大约并未受气;心宁帖,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好奇光泽。壁上就钉着张铜板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是他最美张像。当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看,便低头,似乎不好意思。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束缚,——后来也想,倒不如换张雪莱淹死在海里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张也不知那里去。
"是自己,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权利!"
这是们交际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胞叔和在家父亲时,她默想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来话。其时是已经说尽意见,身世,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解。这几句话很震动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无法可施,在不远将来,便要看见辉煌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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