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刚才有不是自己,此刻没也不是自己,究竟谁是自己呢?自己在哪儿呢?
他付钱。口袋里有五六块钱,是两个月前妻子送衣服来时放在口袋里。他跑到小百货店给妻子买瓶雪花膏,又跑到街口买小包五香花生、两支刚蘸着玻璃般亮晶晶糖汁糖葫芦。这都是妻子平日最喜爱东西。天已经暗下来,他回到家。手举着糖葫芦,手敲门,想给妻子个突然意外惊喜。她并不知道他今天被放回来。他们已经四个月没见面,音讯断绝,好似生活在阴阳两极。
里边门开。妻子看见他立即惊得叫,声音极大,好像出什事。他说:
“你是不是不认识?是老蔡呀。”
妻子把他拉进屋,关上门,扑在他怀里,哭起来,边说:“你变成狗,也认得你。你怎不事先告声呀!”
旁人看来像肩膀上扛着个鸟窠。于是,他就成被审讯时主要话题——成审讯他那帮小子耍坏取乐由头。
次,个小子居然问他:
“你怎不说话,哑巴?你那堆毛里边有嘴吗?那里边只会尿尿吗?”
他没生气,过后也没拿这句话当回事。如果他拿不当回事,这世上就没什可以特别较真事。
四个月后,他被宣布为“人民内部矛盾,但不平反,帽子拿在人民手中”。可以回家。
老蔡说:“还以为刮脸,刮得太白太光,你认不出来呢!”
妻子抬头看他眼,带着眼泪笑,说:“什太白太光,你什时候刮脸,那些又都出来。”
他怔,抬起手背蹭蹭下巴,这短时间已经又毛茬茬地冒出层!但这次他对感觉很例外,很美妙。就这层胡楂,使他忽然感到,往日往事,充溢着勃勃生机生命,还有习惯生活,带着种挺动人气息又都回来。
老蔡病是八十年代开始得
他从单位牛棚走出来,即刻拐向后街家小理发店。由于在牛棚里没人看他,也不怕人看,整天扬着脸,已经惯;此刻走在大街上,竟把女孩子吓得尖叫起来,仿佛见鬼。待进理发店,坐下来,对镜子瞧,俨然个判官。时把站在椅子后边剃头师傅吓跳。自己也完全不认得自己。
剃头师傅问他:“怎剃法?”
他说:“全剃去。”
师傅放下椅背,叫他躺好。拿过块热气腾腾手巾捂在他下巴上,真是温暖!不会儿剃头师傅掀去手巾,用胡刷蘸着凉滋滋、冒着气泡肥皂水涂在他下巴上,好似清冽溪水渗入久旱荒草地。当大大小小肥皂泡儿纷纷炸破时,每根都感到愉悦。跟着刀刮去,便感到股凉爽风吹到那块刮去脸上。刀刀刮去,道道清风吹来。他闭上眼,享受着这种奇妙快感。鼻子闻着肥皂香气——其实只是种最廉价胰子而已;耳听着又薄又快刀刃扫过面皮时清晰悦耳声音,还有胖胖剃头师傅俯下身来喘着暖乎乎粗气……随后又块湿漉漉热毛巾如同光滑大手在他整个脸上舒舒服服地抹来抹去。最后只听师傅说:“好。”他被推起来椅背托直身子。
睁眼瞧,好似看到个白瓷水壶摆在镜子中央——他更认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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