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北才匆忙扫清木屑,捡起地毯上报纸,对亨利哥说:“Goodbyeandgoodnight!”
张杭吏笑道:“哈,你英文愈来愈好!”然后张开
玩笑道:“不如认真教你英文,唔收学费,但你要叫作阿Sir。老师,阿Sir就系老师!”
陆北才说不好意思不付学费,但他懂木工,手艺好,对亨利哥建议,若有什家伙杂物需要修修补补,他可代劳,用劳力做学费。张杭吏老实不客气,拿过几张破旧木椅和几个锁扣松脱木盒让他修复,陆北才也做得开心,觉得互不拖欠。亨利哥天抱怨家里有幅四面木屏风,其中面不小心被他用椅子撞破洞,陆北才义不容辞地说:“冇问题噃!小事桩,保证替你修好!”
拖几天,张杭吏追问几趟,陆北才终于实践诺言。张杭吏住在云咸西街唐楼,夜拉完车,陆北才找到地址,按铃前往,亨利哥已在等待,穿着睡衣开门,说从水手馆收工回来,刚洗过澡。
屏风置于客厅中央,是从嚤啰街买回清朝旧物,上面有蓝绿红黄相间菱形玻璃片,凑前近望,玻璃片上显现张张缩小脸容倒映,扭曲眼耳口鼻,你笑,他们笑得更夸张;你眨眼,他们眨得更厉害,陆北才忽然错觉他们才是真实,平日自己只是种错觉。不知何故,他也想起仙蒂说过塘西歌楼,糜烂而堕落,却是最实在快乐。
小洞在屏风右侧底部,陆北才双膝跪下,弯腰把块小木片塞进洞里,把洞填满,再用砂纸把接缝处磨平,左手按住屏风,右手肘撑地,手掌压着砂纸猛力摇摆,身体随之前后动。木屑掉落地上,有地毯,幸好毯上铺着报纸,陆北才忽然看见木屑之间露出个熟悉名字,余——汉——谋。把眼睛贴近察看,发现是昨天《华侨日报》新闻版,标题印着“余汉谋偕陈策等赴香港访港督港z.府订明日欢迎”。再字句地阅读内文:
“广州讯广东绥靖主任余汉谋,江防司令陈策,广州空军司令陈庆云,昨日首途赴香港访候港督,港z.府订星期日正式欢迎,余等此行之意义,颇惹起各方之注意……”
陆北才心被重重戳下,纷纷乱乱影像涌现眼前,刀刺草人,喝血酒,立正宣誓,余连长酒后笑话,书生亮白皙脸,药王坚在河边抽烟拉屎,自己倒在地上望见蓝天白云。菱形玻璃片上各张脸忽然变成他们脸,陆北才感觉后脑隐隐作痛,他记得,这里曾遭重重敲击。他感到晕昏,双手撑地站起,回头赫然发现亨利哥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仅有三四步之遥,就站着,嘴角挂着浅笑,眼睛盯着他背,眼里有他曾见过贪婪,在七叔脸上。
陆北才对亨利哥嗫嚅道:“屏风搞掂。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张杭吏趋前两步,阵浓烈古龙水气味涌入陆北才鼻孔。或是体味?他分不清楚,只确实地感到自己心脏跳得急速,像木屏风竖在心里,有人用砂纸在上面猛磨。但他仍然想着余汉谋事情,于是唐突地问亨利哥:“地上那张报纸能让带走?”
张杭吏露出扫兴神情,万料不到陆北才此时此刻问这问题。然而立即回复笑容,耸肩道:“Noprobl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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