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南爷身边样替陆北风处理堂口杂事,时间久,大家都不提退出江湖事情,仿佛没这回事。自从开菜馆,阿冰更不想提。菜馆让她由早到晚过得风风火火,许多顾客是阿炳道上朋友,万人走茶凉,他们都不来,怎办?堂口江湖,菜馆江湖,两个江湖忽然重叠,坐在店头偷听各路人马大杯酒、大块肉地议论风云勾当,她竟觉得自己也是“江湖人”,有种奇特刺激。
金牙炳当初说过只会留在新兴社两三年,数下指头,日子过半,她渴望墙上时钟能够走得慢些,忍不住偶尔借机对金牙炳暗示几句“做人要饮水思源”之类老话,但他误会她在提醒告别堂口期限已经迫近,所以挤出夸张却诚恳笑脸,拖延道:“快,快。你专心搞好菜馆生意,让享清福,来照顾纯坚和纯胜。”阿冰不好意思自打嘴巴,唯有敷衍点头,心里却更抱怨他欠缺志气,未免怅然。
怨怼和景仰有个共通点:都会滋长,有开始,就像萌芽野草,会茁壮,会蔓生,差别只在于个往高去而另个朝低走,低不断更低,高也不知道高到什地方才愿停止。阿冰越是欣赏高明雷决断明快,越对金牙炳不太耐烦,经常因故挑剔他,唠叨碎碎念,大事小事都看不顺眼,明明不希望他插手菜馆,却又骂他对菜馆经营袖手旁观;孩子病哭,仿佛都是因为金牙炳错和疏忽,又要大吵场。日常更是毫无必要地尖酸刻薄,她慢慢明白,这叫作嫌弃。
有好多个夜晚,阿冰在梦里回到汕头老家,狗棚是出奇地宁静,远远望见个虎背熊腰男子身影,蹲着,握着刀,她以为是她父亲,正欲喊唤,男子回过头来,是另张模糊方脸,却又似曾相识。有时候梦中场景不在狗棚而在湖边,或者菜馆,遇见同样背影,同样脸容,或者坐着泡茶,或者双手抱胸靠墙而立,她想走过去,但双脚仿佛被冻住,无论怎样用力都提不出脚步。梦里醒来,她额上都是汗水。阿炳以外她不曾试过其他男人,梦里不算数,却已足够令她忐忑终日。金牙炳如今是难得在床上碰她身子,偶尔碰,她总翻过身骂道:“缩手!要摸,去摸那些脏女人!”金牙炳有回喝酒,胆子壮,发火回戗,道:“就你最干净!手再脏也冇狗血腥臭!”
阿冰吐出长长声“滋——”,那是恨声音。然后,发难抓起床边桌灯敲去,直直击中金牙炳下颏,卜通响,先前镶金牙应声崩脱,他抬掌捂嘴,满脸满手是血。阿冰慌张愧疚,连忙捡起地上断牙,金牙炳怒不可遏地挥掌拍打她手腕,她松手,牙齿骨碌碌地滚到床底。他转身砰声关门而走,阿冰难过得趴在床上失声痛哭,房间里所有家具屹立不动,床是床,柜是柜,她世界却天旋地转地颠倒过来,时之间她分辨不清楚身处何方,是汕头?是澳门?是香港?抑或是个全新之所在,她已不是自己熟悉阿冰。
孩子在隔壁被吵闹声惊醒,没天没地地哇哇地哭,纯胜不断喊:“妈咪!要妈咪!”雇来保姆低声哄解:“嗳,不哭,乖乖,别哭。”阿冰听得心酸,忽然亦想起自己母亲,忍不住把脸蒙在枕头上低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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