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已经说,汪曾祺不在意所谓重大题材,他没兴趣,他也写不动。他有他顽固文学诉求,那就是生活基本面。在汪曾祺看来,这个基本面才是文学最为要紧重大题材。具体点说,那就是日常,那就是饮食男女。落实到《受戒》这篇小说,他基本面就个字,爱。这是人性刚性需求,任何宏大理由和历史境遇都不可阻拦。你要是想阻挡,那就定要突破你。但是,这种突破不是鲁迅式,它没有爆破,不是“以血荐轩辕”,它是沈从文式,当然也是汪曾祺式,它是绵软、低调,它基本器械与工具就是美。落实到小说文本上,那就是两条:、轻逸;二、唯美。汪曾祺写小说通常不做刚性处理,相反,他所做是柔性处理。柔性处理就是小说不构成势能,也就是无情节。汪曾祺小说很有意思,他很讲究结构,却没有情节。他不需要势能,还要情节干什呢?说汪曾祺小说是“散文化”小说,“汪味小说”,原因就在这里。他根本不需要情节。
那,汪曾祺轻逸与唯美是如何完成呢?在《受戒》第三章,汪曾祺不只是描写少年,他还选择个独特视角,那就是少年视角,也可以发明个概念,叫“准童年视角”。这样视角可以最大限度地呈现少年懵懂与少年无知。这样写法有个好处,它成全美;这样写法也有个坏处,它规避理性。但想说是,撇开好与不好,懵懂与无知很不好写,这里分寸感非常难把握。稍不留神你就写砸。们来具体地看看,汪曾祺是如何极有分寸地完成他“破戒”。
第,小英子问,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回答说要。这个“要”就是“破戒”。它可是个强音。但是,就小说自身节奏而言,最强音,或者说最惊心动魄,不是明子回答,而是小英子问题,是“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这句话在小说里头是石破天惊。汪曾祺文字极为散淡,他不喜欢冲突,他也就不喜欢强度。可是,这个地方需要冲突,也需要强度。汪曾祺如果这样写,“哥,人家心里头可乱”。或者这样写,“哥,你怎也不敢看着?”这样写可以吗?不可以。轻佻,强度不够,远远不够。在这个地方作者定要竿子插到底,直接就是“给你当老婆”,还要反问句,你要不要!在这个地方,绝不能搞暧昧、
又划气,看见那片芦苇荡子。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耳朵旁,小声地说:
“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然后呢?然后两个年轻人兴冲冲地划船,把小船划进芦花荡,也就是水面上“高粱地”。再然后他们就有爱行为,“惊起只青桩(种水鸟),擦着芦苇,噗噜噜噜飞远”。
这个结尾太美,近乎诗。正如们古人所说那样,言已尽而意无穷。这正是汪曾祺所擅长。
还是要问,这段文字里究竟有没有冲突?其实是有。那就是受戒与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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