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露露,又跑到厅堂里去拜妈祖。上炷香,然后摆供果。摆三只橙子,不甘心似,又添两只芭乐。碟子不够大,芭乐要往下滚,露露就小心翼翼地捧上去。
可是,到教菜,五举才发现露露短。露露烧菜,手下是不大有数。这没数,多半是因为过头。个就是火候。蒸、煨、糟这样功夫菜还好。但到红烧、生煸,烧煳真是常有事。次爆炒河虾,油放得太多,在锅里起火,竟难以收拾。每每如此,看她手忙脚乱,五举虽不忍斥责,但脸色也就沉下来。而放起
”起。
说起来,“糟”是本帮菜里魂。取其醉,得其鲜。这鲜又难以形容,比酒醇厚,比酱清雅,是“酸甜苦辣咸”之外第六味。但凡将大荤之物糟上糟。肥腻尽消,入口鲜成甜爽,健脾开胃。人总说本帮“浓油赤酱”,有此“糟”,便是十足中和之道。但这“糟”里,学问很大。第是要陈。食家袁子才说“糟油出太仓,越陈越香”。但如今本港上海菜,多是买现成糟汁,在“十八行”看来,是很不上路子。也只有他
们,还坚持用自己陈年老糟泥。当年明义举家从上海来港,轻装上阵。唯独手上捧八年陶坛花雕黄糟。到去邵公家里做“糟钵头”,用还是这糟泥制糟卤。而“十八行”闻名当家卤水,多靠也是它。
这糟卤出得可不容易,全靠个“吊”字。斤糟泥,斤花雕,香叶、八角、花椒、桂花,拌匀,用绳子吊起来,地上接个大海碗,就这点点地滴下来。“吊糟”当口,边做“糟油”。讲究要冷锅下凉油,把老糟泥化开。然后开小火,边搅拌边熬。这里头,要是十足耐心。因为糟泥里头有水分,熬着熬着,水泡不间断地冒出来。这得熬到最后个水泡都看不见,关火,滤掉糟泥,滤出糟油,才算是成。
五举便用这吊熬,磨炼露露心性。手不能停,眼里还哪头都不能耽误。说起来是熬糟,但其实,就是个厨子长年练就眼力。
露露看起来鲁莽,心是细。可是到底还是不熟火候深浅。炼那糟油,到糟香飘出来,兴头头地看五举,却没来得及关火,生生地出焦煳味。
她便很沮丧,五举宽容地笑笑,口却没有松,只说四个字,倒掉,重熬。
这是练心,再层,便是力气。本帮行里,这多是女厨软肋。凤行告诉过五举,当年只因兜腕掂勺功夫,差点就入不行。所幸道“红烧鱼”,成败萧何。可露露不同,敦敦实实,往炉前站,架势先十足。力气自然是不缺。这记“大翻”,给她练得是虎虎生风。但是,五举让她在锅里放,是生米。因为细碎,比当年凤行用来练铁砂,更吃力,也更难控制。不小心,就撒地。撒到地上,五举就让她捡起来,粒都不能剩。捡到锅里,再练,但凡撒出来,就再捡。露露鲁莽与浮躁,就渐渐收敛。
五举呢,从三分之锅米让她练起,加到半锅。最后加到大半锅。露露抖腕子,稳稳落下来,居然可以粒米都没有撒出来。
五舉心下安慰,却没有说出来。他想,这个露露,还真是个学厨好手势,难道是祖师爷赏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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