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谈谈木心先生吗,他最近在写什书?”
会谢谢提问青年,但不应答。除六年前那篇推介,不在公开场合说及
语逗笑,大笑,笑到失态,小代陪在边。
难得僻静。家与医院多不同。午间,午后,本接本,密密麻麻,熟悉先生未经誊清稿面,但难以辨识哪些是回国后所写,给小代看,似乎笔画见拙部分便是:又想起半个月前他可笑而悲惨签名。在组横写笔记下端,页面空处是两行竖写联。先生常由白话忽而回向古文——蓦然欣喜:葬礼有挽联!随即惊异自己竟有葬礼念——先生写时,也就想着吗:
此心有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两点半驰向桐乡。真不愿结束这寂静阅读。从来是先生喜滋滋展开他誊清手稿给看——很久很久前事——此刻惊觉:这是头回未经许可看他稿本,在他家,做着不该做事。他会活着回来,就这样,木心断然遗弃毕生稿件……三点整,又置身轰然拥挤重症病房,闯进狭小机器间。六天后得知,这是最后次见到活着木心。
惨白日光灯照。门口护士说,气管镜吸痰刚做过,刚撤除。不再注意满屋器械,直趋床头:木心,双眼微睁,并不在看,眼角凝着泪滴,在胶带与插管纵横牵制中,向内缩卷双唇,开阖着,如条鱼被取出水面,奋力喘息。因这艰难喘息,他整张脸以从未见过姿势由枕面昂然仰起下巴:这是他入院后唯次受难而挣扎模样。但他分明不知道自己挣扎。个全然丧失意识和气力人,才会使身体——主要是颈脖与脑袋相连部分——这样地交付给固定痉挛。
放声大哭,愤怒地面对这张脸。木心不理会,就那昂着脸,奉献般地固定着同姿势,喘着,当面,顽强毁灭对这相貌所有记忆。
夜里回到北京,开始写讣告。从未做过这种事。先生没有单位,向宏说:“你来写吧。”六年前木心书第次在中国大陆出版,写过篇推介,现在竟是写着先生讣告。空出死亡年份与日期那栏,很久不知如何接着写。“你们要保持想到死亡。”先生再说。想,从小就想,如今要对先生说:真死不是“想”,是那间机器房。
快点死罢……麻烦!伊不让你死。
他在十二楼这样抱怨过。谁“不让”?命运?“命运很精致。”这是他写过话。他以自己渐渐熄灭,教什是死:他其实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机器房,不知道自己怎样昂着脸艰难喘息,不知道喘息之际,在北京撰写他讣告,也不知道十几位年轻人天天在门外等着见他,翌日,十二月十六日,赶去出席《南方人物周刊》设在北京颁奖会。他们事先通知:今岁五十位“年度魅力人物”中,木心列名——可怜奖项。那奉献般喘息才是人光荣与魅力——上台后问众人:“谁知道木心?谁读过他?”所有中年人静默着,除《南方人物周刊》副主编杨子,但数十位年轻人纷纷举手。先生回国六年间,每到各地大学讲演,每次,每次,至少有位青年起立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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