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二十多年过去,眼界开大,已不复迷恋柯罗、库尔贝,倒不为木心那句话。们老少无欺几十年,后来已开心地从旁看他偏嗜,如他也从旁看“苦煞”,只是从开初怜惜,渐渐变为不复闻问。
不过与他初交那些年,每有异见,还是于心耿耿。九八五年大都会艺术馆请来卡拉瓦乔特展,神魂颠倒。第二回去,拉着木心,结果简直愤怒:从意大利运来三十多件大画呀,他信步看看就出馆,好不扫兴,追过去问究竟。
“不行,造型到底不行。”他正色说,“哪能和拉斐尔、达·芬奇比。”愈加愤怒:话不是这说法。为什要和拉斐尔比?说他画天使多好啊,可是木心带着那样种表情——为着急,而且知道不会听他——决然说道:“他画是丑,把圣徒画成农夫,再画得好,还是丑!”说怎样叫作美,他应声道:“拉斐尔叫作美,美到形上!后来写实就不懂形上。”说起“形而上”,他不说“而”字,大概是民国种说法吧。
其时已学会不和他争。他说,凡事到要争起来,就没意思。同意。
也同意“后来写实不懂形上”。但有点惊讶他诚心。好阵子,木心认真地担忧趣味,逮着机会点醒,至少,要知道他意思。《文学回忆录》中谈到王原祁、谈到委拉斯开兹那几段,都是针对。
写在木心美术馆落成之后
有种话不能自己说,
旁人也不能说……
是非常好话。
——木心
“委拉斯开兹做桩事体!”九八九年他去大都会艺术馆看委拉斯开兹大展,意味深长来这句。熟悉他话语快感,应声道:“讲得好!‘做桩事体’,但不是‘艺术’?”老头子开心:“是呀是呀!你先看放映间播放他肖像局部,不得哎!简直神圣!跑进去看原画,好是好,终归可惜:这高才能——做桩事体。”
后来他惦记用影像放大他小画,猜是起于那次经验。
不必和木心谈美术史,他向来不在那个
好像是九十年代初,纽约布鲁克林博物馆来库尔贝大展。知道木心不喜写实,不佩服库尔贝,但他那天好心情,说是走吧,去看看。巡视自己看轻画家,木心饶有谈兴,才见前厅库尔贝早年小画,就讪笑:“喔呦!湿手沾面粉……”忙问什意思,他笑盈盈解释道:
呶!你这里画,那里要画吗?角角落落都要画到呀——苦煞!
九八三年他初次来寓所看画,头句也是“苦煞”!其时正在画双人构图康巴汉子,他略看,犹豫片刻,显然考虑是客气还是直说。谢天谢地,他直说,但竟如妈妈说起儿子当年在乡下插秧种稻神情,脸长辈怜惜:
你这是打工呀,丹青,不是画画!
大笑,没人这样说过。偏巧那阵子正上心仿效库尔贝,敷色、塑造,遍遍压实,务使更厚重、更饱满——木心知道迷库尔贝,那天出博物馆,他不看,自语道:“库尔贝、柯罗,其实是二流画家。”默然听着,心里委屈,倒不为,而是为柯罗与库尔贝。此后瞧见他俩画,就想:喂,木心说你们二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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