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复礼取走面上两三份,掏出老花镜,坐在阳台上读。读句,人就朝往事靠近步。曹复礼并没想到过,这些报纸从夏天到冬天,够他消遣掉此后多少个不睡下午,又够陶宝兴夜里做多少个回去梦。
曹师傅,不午休啊。陶宝兴收拾好,坐下来歇息。
八十多年没睡过。曹复礼甩手,好像在介绍种傲人特异功能。
那正好呀,以后吃过饭,道打打牌,通通关好嘞。陶宝兴从抽屉里拿出副扑克牌,两个人就玩起争上游。
夏日里,两点过后,雷阵雨是常有。天色变起来很快,八百只白炽灯好像下被按灭,云层翻卷,窗外阴沉沉。听到轻微轰鸣声,午睡老人纷纷醒
,毫无半处阴凉。眼前是大片田,风不吹草不动,可农人都晓得,这正是作物在地里疯长季节。天上云是静止,飞机经过,像个风筝似飘飘荡荡。马路上偶尔有车开过,又飞快离去。这地方离喧闹市区远得很,天中会往这里拐进来,除殡仪车,也别无其他可以指望。
曹复礼头颈有点酸,转而朝楼下望。竟望来辆车,车门打开,驾驶座上人下来,从后备箱搬出袋行李,盆花放在地上。等后座人慢慢落脚,车很快又开走。那人穿着白色老头背心,头戴凉帽,像蚂蚁咬着块食物似,托着花盆慢慢往楼里挪。过会,又走出来,以同样方式把行李拖进去。
曹复礼看眼就有数,这个人处境,和自己是半斤八两。
他搬来那次,是个雨天清早。蛇皮袋给后备车盖划开道口子,儿子提,东西哗啦啦全漏出来,苹果,燕麦,卫生纸,散地。儿子不耐烦,讲,不要,只顾大步朝前走。曹复礼舍不得,蹲在雨里样样捡。他脑子里闪现出很多年前搬家画面,自己借辆三轮车,小儿子和电冰箱坐在车里,妻子和三囡在后面推。那个早上,曹复礼是落眼泪。
好在楼里有电梯。隔会,六零门开,护工托着花盆,后面跟着那人,浑身是汗,背心全然是透明,脱帽,头发乱得像只搭毛小鸡。曹复礼过去帮忙,把门外行李袋推进来。他面惊讶此人独自把这重行李拖进楼,面又惊讶他行李这少——般来说,住进来老人都是大包小包,把半个家腾过来。
那人走进房间,被瞬间清凉吓住。他讲,这下太平啦,帮自家屋里省空调费啦。
他望着曹复礼笑,曹复礼也笑。两个人简单地认识下。
曹复礼没事做,就看着陶宝兴笃悠悠地收拾床铺,物什样样拿出来,擦过,再样样放好。陶宝兴物什不多,两只碗,把调羹,双筷,个搪瓷杯,看眼杯面,就明白是从哪个厂退休。余下则是衣服,很少,但是冬天棉袄棉裤也在。曹复礼就晓得,此人和自己样,是没有退路。这样老人,楼里总有那几个。他们走时候,动静很小。好几天过去,才有人说起,噢,伊没啊。
陶宝兴抽出几刀草纸,放进抽屉,又抽出刀申报纸,和草纸样皱皱黄黄,扔在地上。曹复礼瞄眼标题,吓大跳,仿佛立刻回到上辈子。
陶宝兴笑,拿错,拿错,覅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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