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熊是针针绣出来。他在网上买是仿制假货,假胸前是胶印图案,胶印也好看,只是在水里泡两天之后就模糊,眼睛鼻子嘴巴融成片,泡软布料像随波漂荡团水草,里面隐约包裹着个柔软小人。明明就是放在那里,动不动,在他眼里却是含混不清颤抖景象,明明灭灭,好像隔着块毛玻璃看外面雨,雷鸣电闪,雨水砸在眼前,他丝毫感受不到,只觉得浑身干燥无比,干得像个稀疏而凌乱稻草人,而乐乐是从里到外湿透、被浸满。有什东西正从死掉孩子身上向外满溢,而他自己就孤零零站在远远岸边,晒着阳光,吹着热风,木棍做双脚不湿半点。
这天晚上,他把赛虎拴起来,有意将铁链收得很短。狗发出轻而细呜咽,轻细得像茎枯草在月光下摇曳。这里没有月光,只有彻夜亮着灯,各种灯,不同亮度和色彩混合在起,混成块无边无际光雾,是城市夜晚所穿领长袍,每个人都被笼罩在这片袍裾底下,怎也走不到边。狗被关在仓库里,从这天起,老陈天天用铁链拴着它,好像信任下子消失,对狗、对自己,说不清是为什,但是他感觉到某种界限,在这个混沌片地方,因为哪里都不属于自己所以哪里都样地方,隐隐存在着透明而锋利界限。
遛狗次数减少,因为没地方可去。对赛虎这样大狗来说,马路并不安全,虽然他没遇见过城管,但是没办狗证始终是件心虚事。他不想花几百块钱办许可证,觉得这些规定既不讲理,又不讲情,除借机收钱没有别目,当然道理也许是有,但是他既不懂,也不想懂。他就活在这些繁杂规定中间,侧身闪开或者抬腿迈过去,不触碰也不招惹,过着狭小、受限却十分经济生活,遛狗要牵绳,过马路等红绿灯,不要随地吐痰,烟头扔进垃圾桶,去地铁站乘电梯要靠右边,按着地面黄线排队,排队,总是排队……他想象着乐乐在身边,就好像个失去手臂人在感受自己幻肢,总觉得那只手还在,下意识地想要调动空气。曾经,乐乐就是围绕着老陈空气,时冷时暖,时明时暗,时动时静,大部分时候乐乐是兴奋,因为他年只有春节几天才能看见爸爸。年趣事、年笑话、年想哭和想笑,每年过去,乐乐说话越来越流利,用词越来越准确,话越来越多。在老陈记忆里,这孩子成长不是顺滑流畅,而是次又次突变,在视频里还觉不出来,见面,像是被敲闷棍似,霎时又惊又痛,这是乐乐?
突然间乐乐就能读能写、识文断字,说起话来套套,叽叽喳喳不停。小孩脑子转得很快,从个话题跳到另个,中间毫无转圜,老陈跟不上他思路,他就有点失望,但是很快又恢复过来,念叨着老陈不知道那些同学名字,谁和谁打架,谁是他朋友,谁力气最大,谁踢球厉害。他嗯嗯啊啊地应着,边把手机打开刷抖音上小视频。现在他后悔,后悔就想起那个情景,那个最平常最微不足道情景,乐乐滔滔不绝地说,他假装在听。手指滑过浓妆艳抹年轻女人。
该后悔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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