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地砖色作深黑,仿佛凝固着陈年血色,而年轻天子毫不顾惜身上龙袍,任由宽大百褶下摆铺在脏污地面,膝襕上织金喜相逢龙纹在烛光中反射微光。
“父皇动完开颅术后昏迷,儿臣日夜牵挂,只恨兹事隐秘,无法时时于父皇榻前侍奉尽孝,深感疚愧。
“之后沈柒叛逃,父皇所在别院也人去楼空,儿臣唯恐有失,派出腾骧卫人马四下搜寻,又担心被弈者得知父皇假死之计,不敢大张旗鼓,前后寻觅数月仍无音讯,忧心如焚。
“如今见父皇安然无恙,儿臣心中欣喜至极。父皇还朝,是大铭万幸,亦是儿臣万幸,还请父皇随儿臣回宫,主持大局。”
苏晏开始担心小朱炸毛,见他从容应对,心弦稍松,随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并非朱贺霖说得不好——这番话入情入理,堪称模板。可就是因为说得太好,反倒显得不真实,像纸父慈子孝戏本。
朱贺霖在牢房门口怔两秒钟,旋即掩门,转头对身后褚渊与龙泉说:“你们后退。再退远些……行,就站那里,不准任何人靠近,也不准听动静。”
直到身后二人退出十丈之外,他才深吸口气,重又拉开门迈进去,反手将牢门紧紧关上。
方才瞥见幕还烙在他眼帘,惊鸿照影似,倏忽又鲜明——朱贺霖就着那股冲击力,深深地吸口气。
这会儿交叠身影已然分开,个恬淡泰然地坐在床沿,个眉眼湿润地站在墙边,看身上衣衫还是齐楚,但保不齐如果他迟来片刻,也许衣衫就不在原处。
朱贺霖步步走近。苏晏第次从对方脸色中看不出端倪,时有些心慌意乱,觉得应该对小朱解释清楚,又觉得既然都看见,也就没什好解释。
……这对父子经历重重劫波,又经年分离,难道真已疏离至此?苏晏不由得皱眉,感到揪心。再想,哪怕原本不疏离,被他这不明不白地夹在中间,难道还能其乐融融吗?念至此,他心头越发苦涩。
朱贺霖伏身不起,似在等待父皇旨意。然而景隆帝只是注视着他头顶束发金冠,不发词。
想到景隆帝失语,需要有人代为发声,苏晏只好强打精神,开口道:“小爷,你先起身吧。皇爷现在说不出话,去叫人拿纸笔进来。”
朱贺霖抬起头,面带疑惑之色:“‘说不出话’是何意,父皇可是染风寒,咽喉肿痛不好发声?等回宫后,召太医来开个消肿开嗓方子。”
景隆帝微微摇头。苏晏叹口气:“不是风寒。皇爷自从术后醒来,就发不出任何声音。
但不吭声也不好。他思来想去,觉得当着景隆帝面,无论叫他儿子“皇上”还是“贺霖”都不妥,最后讪讪地唤声:“小爷。”
“小爷”二字,承载着他们曾经所有相伴成长时光,亲近而又不失敬。
朱贺霖斜乜他眼,嘴角威胁似往下压压。
苏晏对这个熟悉微表情心领神会——“小爷回头再收拾你,给等着”。不知为何,他心弦松,紧绷肩头也慢慢放平。
朱贺霖视线掠过苏晏,停留在端坐景隆帝身上。他在床前三尺处站定,忽然撩衣摆,双膝下跪,行个端端正正叩拜礼:“儿臣恭贺父皇痼疾痊愈,圣体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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