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匪伺候皇帝二十来年,最是清楚不过,陛下字,是从前下苦功习,银钩玉唾鸾回凤舞,好到极点,但却也难摹。笔力意志心境样都不能缺,那样落笔镇山河字,没个十年八年练不出来。
但那样瑰丽遒劲笔体,陛下却不常写。平日里奏疏上御笔朱批律都是端严势整,宽广平和。偶尔私下里写点什,陛下就爱用小楷,敛去帝王威仪,落笔只透着淡泊简静。
但是反观桌上这幅字帖,却三种笔法都不是——它并不是皇帝为刻意展现对太子重视,特意赐幅墨宝;也不是皇帝赏给太子“恩典”;单纯就只是个父亲给自己将要开蒙习字幼子做字帖,所以用是适合小孩子笔法,选也是最适合小孩子写字。
这份心,在九重阙里难得。
而在眼前皇帝身上,其实本该更难得。
而如今坐在敬诚殿龙椅上人,直都是压在所有人头上山,这些人里,包括已故皇长兄齐王,也包括他。
同样都是先皇嫡子,只是因为凌烨母亲是元后顾徽音,所以他生来就比其他所有皇子都要高贵。
从前他是太子,他称孤,他们得称臣。
如今他是皇帝,他称朕,他们更得称臣。
凌熠目光在尚服女官捧着托盘上掠而过,隐下眼底晦暗,口中连称免礼,笑着虚扶高匪把。
冬月廿二,敬亲王凌熠携王妃钟仪筠抵达帝都。
次日早,敬王递折子入宫觐见请安,皇帝允准。
敬王从敬诚殿出来时候,正好遇着高匪领着尚服女官从外头走过来。高匪和敬王打个照面,连忙俯下身意欲行礼。
他是从皇帝小时候起就在身边服侍,皇帝有多大,高匪就伺候多久,在王公大臣面前向有两分颜面,得客客气气地称声“高掌殿”。
敬王不管心里怎想,面上都不能让他真在敬诚殿前跪下磕头。更何况,高匪领着,是捧着龙袍尚服女官。
凌烨写完最后个字,放下笔,就着高匪递过来帕子擦擦手。今日敬王进宫觐见,顺带要给太后请安,这会儿已经在去慈和宫路上。
略略寒暄几句,敬王满怀调笑地瞥几眼尚服女官,直看得女官忍不住羞恼低头,方才收回视线朝慈和宫方向去。
踏出崇极门时候,凌熠眼中玩世不恭极速敛去,他侧眸看眼远处恢宏殿宇,匾额上金粉写就三个字在天光下折射出威严睥睨光辉,王侯将相、皇亲贵胄、苍生黎民,九州大大小小切都跪伏在这三个字脚下——
敬诚殿。
高匪躬身踏进殿内,皇帝面容平静,正站在御案后提笔写字,雪浪纸上笔划横平竖直,都是些最简单字。高匪只看眼便猜出来,这是给小殿下字帖。
等过年开春,清晏就满四岁,该开始学着握笔学字。
龙袍当然不能跪。
是以尚服女官仍是笔直地站着,颔首代礼。
托盘里缂丝朝服整整齐齐地叠着,衣服前襟条威严五爪金龙纹露在最上头,彰显它主人是谁。
不用看凌熠都知道,这衣服展开后模样——玄色为底,明黄金绣,独属于皇帝十二章纹镶在上下裳,前襟后心、袍袖两肩绣着正龙。
这件衣服,曾经是他们所有皇子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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