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写认罪书时他也不觉得委屈。不觉得自己真教书教错,便不肯觉得委屈。
写着写着,秦敬突似听见雨声。其实并非是真下雨,不过是又有小孩儿往后窗扔东西——或许被家里大人骂过,他们不敢扔砖头石子,便改扔没什破坏性土疙瘩,打到窗纸上就摔散,窸窸窣窣声响有些像是落场雨。秦敬并不生气,只觉得到底是小孩儿,想捣乱又没胆子,哪儿能真跟他们置气。
沈凉生听着动静,撂下蒲扇站起身,想出门看看——他面相本就生得严肃,岁数大也仍不怎爱笑,于是看着就更凶,附近小孩儿多少有些怕他,每每见着他出门,板着脸往那儿站,就吆五喝六地哄而散,转去祸害下家。
“你别去,六十岁人,跟小孩儿较什劲。”秦敬撂下笔,笑呵呵地说他句,见沈凉生真依言坐回去,便也提起笔继续写。
下午三时阳光照进窗户,落在斑驳旧书桌上。这桌子还是打在西小埝公寓里住着时就用过,搬家时块儿运过来,因着不是古董,抄家时倒幸免遇难。秦敬在这张桌子上改十几年作业,备十几年课
那是场席卷全中国浩劫,足足持续十年。后来整个教育界都被牵扯进去,秦敬虽只是个在普通小学挂个名副校长,没两年就要退,却也得没完没地挨斗。
市里斗,区里斗,学校里也斗,但好在市里区里公开批斗月就那两回,人在学校里被斗,境况总要好些。
学校小,学生都是附近孩子,出校门儿,大家全是邻里街坊,不管平时为什家长里短事儿闹过矛盾,这当口却不会真落井下石,回家关起门来,大多要嘱咐自家孩子句“可不许动手打老师”。
不过学校停课,孩子们没管束,到底是野。不见得真有什坏心眼儿,只是小孩儿本来就皮,又被大环境煽动着,帮半大小子成天块儿瞎闹。秦敬出门走在路上,没少被他们起哄架秧子,家里后窗玻璃也没少被他们用石头子伺候,打破就没再装,凑合用纸糊几层。
这日下午学校和厂子里都没有批斗会,秦敬在家写检讨材料,沈凉生就坐在旁边儿看着他写——因着有人保,他后来倒是没被再找什大麻烦,可算不幸中大幸。
所谓“认罪书”秦敬已经写得很熟,来来回回不就那几句话,头写着,头还能分神跟沈凉生随意聊聊闲天。
正是八月仲暑,沈凉生拿把破口蒲扇帮他打风,过会儿又伸长手胡噜他头。
秦敬跟很多老师样被剃阴阳头,半边儿有头发,半边儿却是秃瓢,最近长回来点,毛茸茸扎手。
“看你是摸上瘾吧?”秦敬边写材料边跟他玩笑,面上并不见什失意落魄神情——他这人沈凉生也知道,要说有什毛病,就是做人太过乐观些,遇事儿总先往好里想,说好听叫心眼儿好,说不好听就是没心没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凉生也懒得去扳他这个毛病,且现下这光景,他能乐观点也是好事。
实际秦敬是真想开,只要自己身边儿这个人平安就千好万好,国家这样就这样吧,自己挨斗也没什大不——大夏天,头剃半儿还凉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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