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灯昏昧,先帝脸上暗壑深深,仿若道道无法回头、亦不可言说崎岖往路。
二十岁他对着这样张面孔,忽觉再说什都不必须,又忽觉有话又必须说出。他沉默少顷,道:“父皇。当年谢淳叛你,而你借平军之手杀谢淳,这些年来,你悔不悔。”
听到这二字,先帝目中遽然有神采。可那神采只惊掠半瞬,便再无影踪。先帝目光虚浮于烛华里,内中空空荡荡,再无往事。
他对上先帝多疑怔惑目光,说道:“当年大皇兄封王后,父皇曾问他,想要讨个什样女人做王妃。儿臣当时在想,若儿臣有日封王,不知父皇会不会也按儿臣心愿,替儿臣把喜欢女人讨来做王妃。父皇为何不问问,儿臣想要讨个什样女人做王妃?”
停停,他兀自又道:“是儿臣忘,父皇眼下想不起,也听不懂,更说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儿臣替父皇来问,如何?”
先帝眼角皱纹相互拉扯着,口中喃喃说:“水……”
可旁文乙并没有去取水。他遂笑,想想,道:“儿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般。
“若逢父皇龙体康健时听,定以为儿臣是在说笑,会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儿身,可惜,可惜。’”
棘深渊。
他站在少年身后,看着少年脊背单薄却执拗倔强背影。如果此时少年回头,他将能看见他终将长成个什样男人。
可在他注视下,少年无声无息地消失。
没人再挡着他路,他伸出手,把推开内殿门。殿中,摇摇欲坠代雄主卧在御榻之上,疾病与衰老已将他曾经心志消磨殆尽。
久病之中,先帝状况有好有坏,多时昏迷,偶尔转醒,而在转醒时,又十有八九是认不出人。
他又看眼文乙,“或许文总管听,也会在旁凑趣道:‘听闻卓少疆有双生胞妹,名唤少炎,堪称绝色,只是不知才智与其兄长相比又如何。’父皇闻此,又定会将笑意收,冷冷责备称:‘大晋与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纵有无双颜智,亦不可使聘之。’”
文乙无声地对上他目光。
“文总管。”他说道,“今夜陛下与之间,所谈便大略如此罢。总管记下,如常传出于内宮与外朝便是。”
文乙垂下头,这时才出声:“是。王爷与陛下叙话,小臣去为陛下取水。”
文乙很快地退走。
这夜,正是他二十岁生辰。
他走入殿中,看见文乙叹气弯腰,将难得醒过来先帝扶起来,靠上色泽已朽锦绣褥垫。
在御榻跟前,他将已落帝玺皇诏摊开铺于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儿臣谢父皇恩典。父皇赐儿臣之封地,足占大晋国土八分之,儿臣愧不敢受,然父皇执意如此,儿臣不得不奉旨。”
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却认不得他。
不止认不得他,仿佛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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