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认为晏子言高傲自矜,曲高和寡,现在看来是她错——若个人纵然身枷锁亦能坦然无悔,当是名士无双。
行刑队走到正午门外已不见身影,朝阳初升,沈奚不知何时提着杏花酿也来到轩辕台,轻声问:“他方才,可有留话?”
苏晋点下头:“少詹事说,与沈大人做世仇人,累,来世,愿为知己。”
沈奚看着远处矗于在长风中巍峨宫楼,时无言。
片刻后,他弯身拾起被晏子言置于地上酒盏,斟满杯杏花酿,对着宫楼无尽风声处遥遥举杯,仰头饮而尽。
晏子言点下头,拾起那坛杏花酿,为自己斟满杯酒,起身走出牢门,却又在回头道:“为甚不?你胸怀锦绣,不如跟着他,做名拨乱反正御史。这天下万马齐喑,终归要有人发出声音。但愿死后,终有日,有御史,有闲人,为提上笔,让晏子言,许元喆这样名字,能早日在青史中重见天日。”
然后他顿顿,又是笑:“苏时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注3)
悟道虽迟,幸而未晚。
甬道两端都有门,北端是入口,南端通往正午门外。
詹事您不自请查仕子舞弊案子,或者查以后,立场站得模棱两可些,也不至于如今日般。”
晏子言笑道:“这话沈青樾也提过,气极时候,还嘲笑非要跟他对着干死活该,诚然最初确是为跟他对着干,才认定南方仕子舞弊,自请查案,但是,”他顿,语气蓦地变得十分笃定,“你若亲眼目睹这些仕子之死,亲眼见他们苦读生才华与希望被轻贱,被侮辱,你站在立场,难道不该为他们讨回公道?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注1)”
晏子言抬目注视着苏晋:“晏子言,从小到大,天赋不及柳昀,智巧不及沈青樾,但从来坚守本心,对而言,是就是,非便非,便是蒙受不白之冤又如何?信逝者如斯,也信苍生民心,相信总有天,青史会还个公道。”
这刻,他虽身脏污囚袍,但苏晋仿佛在他眼神里看到他昔日不可世风采。
她顿顿,轻声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注2)”
苏晋作别沈奚,往承天门而去,心中不断想着晏子言最后话。
但愿死后,终有日,有御史,
晏子言走到门口,忽然回过身,看向长道无尽深暗处,举起酒杯,高声道:“斗辈子,这役,可是略胜筹?”
火光幽微,暗处似有人在轻声叹。
晏子言笑,仰头将酒饮而尽,将酒盏置于地上,低声道:“跟他说,今生做辈子仇人,累,来世做知己吧。”
言罢,再也不回头,大步流星地往午门外走去。
苏晋看着他背影。
晏子言愣愣,忽然笑,道:“柳昀直看重你,想必是想收你去都察院,你愿去?”
苏晋忽然想起柳朝明那句——你就当,没说过这话。
苏晋摇摇头道:“不知道。”
晏子言待要再说甚,牢门锁忽然响,“哐当”声,是时辰到。
两名刑部差役走进来,为他带上脚铐,站在牢门口低声道:“少詹事,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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