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对儿子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离经叛道”生活,倒不如死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党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孝心。吴老太爷根本就不相信什土匪,什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他,有什办法?他只好让他们从他“堡寨”里抬出来,上云飞轮船,终于又上这“子不语”怪物——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新式企业家“子”妥协!他就是那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小姐蕙芳,七少爷阿萱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睛来。
汽车发疯似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光秃秃平地拔立路灯杆,无穷无尽地,杆接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长蛇阵似串黑怪物,头上都有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小箱子冲将过来!近!近!吴老太爷闭眼睛,全身都抖。他觉得他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黄,绿,黑,发光,立方体,圆锥形,——混杂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轰,轰,轰!轧,轧,轧!
啵,啵,啵!猛烈嘈杂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
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口气来,有说话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上月底**党在北京路闹事,捉几百,当场打死个。**党有枪呢!听三弟说,各工厂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bao动。三弟厂里,三弟公馆围墙上,都写满**党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
“怎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这许多不要性命人!——可是,四妹,你这身衣服实在看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装束!明天赶快换身罢!”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眼睛,只见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道河似,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高处射来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车辆此时正在那里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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