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气也喘不上来,几次噎住,点声音也没有,医生和护士以为她哭完,刚开口问她“家住哪里,有证件吗”?她口气捌过来,疏通开,又接着哭下去。哭得她浑身筋骨疏开又抽紧,男医生两只焦虑颠动脚,在她泪水淹没视野里,成对不可认识异物。
她哭尽最后把力气,靠在椅子腿上。医生和护士小声嘀咕她什,她不在乎,在乎她也听不懂。他们之间讲话跟这里人样,冒出许多陌生滑音,完全不同于张俭和小环中国话。
他们改用先前语言同她谈话:家里出什事?家里还有人吗?碰到坏人?她样子让他们怀疑她遭受人身袭击。她是死里逃生逃出来吗?她定受太大刺激,他们理解她——谁受过度刺激都时不愿开口。
他们给她打针,等他们拔出针头,两个戴口罩人影在她眼前已经层虚光,再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空间混成片灰白色。
她醒来已是早晨。两个Rx房把她胀醒。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享受单间特权。身上衣服被换过,现在是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
二孩妈)手掌在她额头上按按,体温就测出来。自从离开代浪村,她嘴还是第次接触这冰凉易碎玻璃棍,她闭上眼,醉在那微辣酒精气味里:那气味就是她对于铃木医生记忆。戴口罩男人这时走出来,翻开多鹤眼皮,仔细地看,手指也像铃木医生那轻盈灵巧。
根据体温计测量结果,她体温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女人是个护士,这时走上来,说是要抽血。她边在多鹤胳膊上擦酒精、系胶皮管、扎针头,边用她那口总有点偏差中国话告诉多鹤,正在流行血吸虫病很厉害,从东边来火车总会带来几个病重。
多鹤对他们话不全懂,但猜出此地正流行某种可怕疾病。她问护士什叫血吸虫。
护士看着她,好像没听懂。
她想她话有那难懂吗?她会不会把句子讲颠倒?她硬硬头皮又问次,这次换种句法。
护士反问她是哪里人。
多鹤不讲话。
护士抽血,拿个硬皮夹子,上面铺着张表格。她说这是病历,必须填写。要填项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员、婚姻状况……多鹤拿起笔,又放下。不知为什,她哭起来。填什也不准确。代浪村家是多鹤唯记住住址。代浪村人走上逃亡血路,从那刻起,这些项目就没法填。从那颗手榴弹落在妈妈、弟弟、妹妹身边之后,她怎填写“家庭成员”?从张俭把她丢弃在江边礁石上,从她Rx房因为没人吮吸而胀成两只铁球,从她断跟丫头之间私密对话,她两臂间空着大孩二孩位置,“家庭成员”四个字成她最不想去读、最不愿去理解四个字——四个中国、日本共用字。
女护士先站在她身边看她哭,过会儿,她蹲下来,想从她两只捧住脸手缝里找她眼睛。再过会儿,男医生来,问她到底怎。
躺在椅子上、床上五个病人全停下哼唧,听她哭。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可能部分章节内容会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