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麦穗子。晒焦麦粒香味,灌进她鼻腔。丰收总是带给农妇喜悦,哪怕她是泡在比黄连还苦水里。母亲手按着地,很不顺利地站起来。她弯腰捡杈时几乎要晕倒,手拄杈杆勉强站定后,还感到蓝天和黄地像两个硕大轮子,在倾斜着旋转,而自己身体也是那样倾斜着,几乎站不住脚。腹部剧痛,刚刚卸掉重负子宫激烈地收缩着,凉森森腥冷液体,股股地从产道里冒出来,濡湿她大腿。
阳光毒辣,像片片白色火在地上燃烧。麦穗和麦秆里残存水份在愉快地蒸发着,母亲强忍着身体痛楚,用杈尖挑起麦穗,翻动着它们,促使它们更快地燥干。锄头上有水,杈杆上有火,她想起婆婆话,有千万条不好处,但婆婆在村里依然是有着很高威望女人。她办事公道,有胆识,仗义,虽然自家节俭到吝啬程度,对乡邻却很大方。她打铁打得好,对庄稼活儿;无论地里还是场里,都能拿起来。母亲感到,自己与婆婆比起来,真像狮子脚前只家兔;又怕,又恨,又敬畏。婆婆,高抬贵手吧!麦穗儿哗啦啦地响着,像金子铸成小鱼儿,沉甸甸地从杈缝里滑落,脱落下来麦粒靰靰鞡鞡地响着。只翠绿、被麦穗儿带到场上尖头长须小蚂蚱,展开粉红色肉翅,飞到她手上。母亲看到这精致小虫子那两只玉石般复眼和被镰刀削去半肚子。去半肚子,还能活,还能飞,这种顽强生命力,让母亲感动,她抖抖手腕,想让它走,但它不走。母亲感受到它脚爪吸附在皮肤上极其细微感觉,不由地叹息声。母亲想起二女儿招弟结珠那个时辰,在姑姑家瓜棚里,从墨水河边吹过来凉爽风灌进瓜棚。瓜地里,银灰色西瓜叶子间,躺着个个圆溜溜紫皮大西瓜。那时来弟还吃着奶呢。群群、也是这样有粉红色肉翅小蚂蚱在瓜棚周围咔嚓咔嚓飞动着。姑夫于大巴掌,跪在她面前,很痛苦地擂着自己头,说:“上你姑姑当,这心,刻也没安宁过,已经不是人啦,璇儿,你用这刀,劈吧!”姑夫指指搁板上那把闪闪发光西瓜刀,流着泪说。母亲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五味俱全。她犹豫着伸出手,摸下姑夫光秃秃头,她说:“姑夫,不怨你,是他们把……逼到这步……”她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她对着棚外那些圆溜溜西瓜——好像它们都是听众——说:“你们听吧!你们笑吧!姑夫,人活世就是这回事,要做贞节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要偷人借种,反倒成正人君子。姑夫,这船,迟早要翻,不是翻在张家沟里,就是翻在李家河里。姑夫,”她冷笑着道,“不是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姑夫惶惶不安地站起来,她却像个撒泼女人样,猛地把裤子脱下来……
福生堂家打谷场上,四匹大骡子拉着碌碡,转着圈跑起来。长工打着响鞭,轰着骡子。那边是片人欢骡叫,碌碡在麦穗上颠动声音、骡蹄践踏在麦穗上声音,混合在正午阳光里,金黄麦穗,在骡蹄下翻着辉煌波浪。这边,上官家场上,只有她个人汗流浃背地忙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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