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吧!”曾国藩轻轻点下头。
“同治元年十月,靖毅公染时疫,为国殉职于金陵城下,当时挽联极多,也不乏佳者。唐鹤九先生有联是这样写:‘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战成功,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泪,又陨台星。’大人看后说,写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起笔来,将‘成功’二字乙转,又改‘洒泪’为‘痛定’。顿时,大家都轻轻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战功成,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痛定,又陨台星。”薛福成慢慢重复遍,说,“果真改得好极!”
曾国藩平静地听着,无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着说:“请大人谈谈文章布局。”
文字之说,圆而藻丽者莫如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駰、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子长、司马相如、扬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韩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长卿、子云之上,戛戛独造,力避圆熟,而久读之,实无字不圆,无句不圆。于古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庚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则无不可读之古文,也无不可通之经史。”
四子大受启发,齐点头称是。
“刚才讲是句子圆润,还有遣字准确传神。古人十分讲究炼字,有许多字师故事。比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改‘数’为‘’。张咏‘独恨太平无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改‘恨’为‘幸’。程风衣‘满头白发来偏早,到手黄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这些都是有名字师。另外如范文正公《严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为‘风’。
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进退以为轻重,然赵济能摇之’,张文潜改‘能’为‘敢’。张虞山‘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夜增’,陈香泉‘斜日川汧水上,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分别改‘增’为‘生’,改‘峰’为‘山’。改都是大家名家字,都改得好。可见即使是大手笔,也有个千锤百炼提高过程,何况般人呢?除字师外,还有半字师故事,你们听说过没有?”
“没有。”四子齐摇头。
曾国藩喝两口茶,上下梳过几次胡须后,慢慢地说:“谋篇布局是作文段最大功夫。《书经》《左传》,每篇空处较多,实处
“昔乾隆龚炜,为东海闺秀改咏菊诗。诗云:‘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别染枝花。’龚炜嫌‘别’字硬,改为‘另’。人称半字师。”
“大人,当年靖毅公病逝时,唐鹤九送挽联,大人为他改两处,大家都说改得极好。”张裕钊插话。
“改倒也寻常,其实是唐鹤九联语写得好。”曾国藩平淡地说。
“廉卿兄,你把这段掌故说给们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这件事。
张裕钊望着曾国藩请示:“大人,卑职可以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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