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告诉,公安先给上校母亲判刑,三年有期徒刑,关在杭州女子监狱。上校刑迟迟没有宣判,他被列入大案要案,县里报市上审,市里又报省上审,判决因而拖又拖,直到走后几个月,那年“五”劳动节这天,才召开宣判大会,地点在公社礼堂。宣判前天,广播上再广播,大特务,大汉*,大流氓,毒害红卫兵大凶手,公社有史以来最大公判大会:长串吓人巴煞噱头,诱得第二天去看热闹人把大礼堂挤破,最后闹出严重踩踏事件,踩伤小孩子好几个。恰恰是们村,去人少,大家出于对上校尊敬,不想去看他洋相。
宁愿被自己家里鬼所害,也不愿被上校屋里那些野鬼所害。他怔怔地看着,哭。这是此生第次看见父亲哭,他是个咬碎牙也不愿吭声闷葫芦,哭需要学习——那多亲人离去他已经学会,声音低弱,嘶哑,咝咝,像只衣袖被间歇地撕开,而泪水却不间断,分多头,唰唰而下,令不禁悲伤地想到个词:老泪纵横。
八
第二天清早,去镇上请香火、冥钱,然后直奔后山老虎背上,给爷爷、母亲、二哥、二嫂四座新坟上坟。清明节未到,老坟不能上,这些对是新坟,又是必须要上。正是惊蛰时节,乍寒乍暖,昨天下雨,冷得冻手指头,今天雨后出晴,天气转暖,路上山,热得路脱衣服。父亲只怕鬼认出来,不愿陪,甚至阻止,但也知道阻止不。正好是星期天,叫上小侄子,他说他知道坟在哪里。可到坟地,遍地是坟,冬天枯草乱蓬蓬,早春花草又蓬蓬勃勃,有点考验他毕竟才十岁记性。在反复寻找、回忆和比较中,他给确定四座坟。拜过哭过,心里却在犯嘀咕,小侄子有没有认错坟。只能安慰自己,如果认错,正好顺父亲心愿,叫鬼认不出。
下山已过午饭时间,们在祠堂门口小吃摊上随便吃点小吃。有人认出,七说八说,小侄子陪着无聊,跟个撞到同学走。不是荣回故里,并不想抛头露面,敷衍过去,便独自回家。经过上校家门口时,只听院门痛苦地呻吟声,稀开半,钻出父亲头脑。他冲个摆头,说:
“进来吧。”
很诧异他在二十二年后依然能听出脚步声,也诧异他怎在这儿。进去,发现父亲已经把门廊收拾干净,摆着对拭去尘灰而显出古旧老色竹椅子,地面和椅子都用水冲刷过。午后阳光明亮温暖,正好铺在门廊水泥地上,照出水洗过湿印子。椅子空着,是等着人去坐样子。和父亲坐下来,没有寒暄,像切在意料中,沉默是应有预备和等待。看父亲掏出烟,点旺,抽着。抽过几口,他没头没脑地说句:
“村里人都知道。”
“什?”问。
“上校事。”他说,“女人事。”
在这儿,他不怕鬼,甚至喜欢这儿鬼。不等催问,他径说起来,说话方式、语气和个别使用妥帖字句,显然是事先思量斟酌好。父亲这辈子从没有下对说过这多话,不过也并不多,写下来超不过两页纸。他攒二十二年话也就这多,不愧是个真资格闷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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