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史记,是以人为纲,独创纪传体,将史上人物按身份分为“本纪”、“世家”、“列传”三类。《本纪》记帝王,《世家》记王侯,《列传》则记载古今名臣名士、特出人物。孔子家世低微,故而直分在《列传》中。但此刻想来,孔子虽不是王侯,但孔子之重,重过历代所有王侯。世间少位王侯,并无损失,但世间若没有仁义,则暗无天日。
史记完成,只剩下最后件事:如何留传?
古史部分倒还好,天子也曾看过。但当代之史,不少都是隐秘丑闻,尤其景帝及当今天子本纪,他毫无避讳,秉笔直书,旦被天子看到,必会被焚毁。
他能托付人,只有女儿女婿,女儿司马英颇具胆识,自不会推脱,但女婿杨敞胆小怕事,只要看到当今天子本纪,就断然不敢收留史记。就算他敢,旦被察觉,也必将祸及全族。孔壁《论语》之祸已经令人惨痛,再不能为史记,又祸害亲人、伤及无辜。但如果不能公诸于世,写史记又有何用?
司马迁思前想后,始终想不出个妥善之策。
高陵上,文学燔
九河枯,日华熄
九江涌,天地黯
鼎淮间,师道亡
啼婴处,文脉悬
猛地想起卫真,这假《论语》是卫真传给硃安世,他所传《论语》不是从孔驩口中得来,而是受吕步舒之命!吕步舒让卫真给孔驩送饭,只不过是设下钓钩,用来诱骗蒙蔽和硃安世。
卫真啊卫真,你为何要这做?
司马迁心中悲伤,不敢深想,匆匆离开石渠阁。
回到家中,他将此事告诉柳夫人,柳夫人听后也惊骇无比,不禁落泪。
史记只剩最后篇——《孔子列传》。
幸好柳夫人想到个主意:抄份副本,将该避讳地方全部删去,再交给女儿女婿,这样,至少大部分史记能得以留传。至于正本,万万不能托人收藏,
尤其是读到“啼婴处,文脉悬”,更是喟叹不已,呆坐半晌,万千感慨最终化做声深叹,消散于清寒之中。
正要起身,远处忽然传来声鸡鸣,他心中动:人心郁暗,世道昏乱,孔子片仁心,不正是这世间声鸡鸣?雄鸡不会因世人昏睡,便不鸣叫。仁人志士,又何尝会因为天下无道,便杜口噤声?孔子生寂寞,但为传扬仁义,明知其不可为,却不遗余力而为之。
痴吗?傻吗?确是。
但世间若没有这点痴傻,人心还能剩下什?
人可死,魂不可灭。他精神振,生出念,忙抓起书刀[书刀:又称“削”,书写修改工具。秦汉时期文字书写于竹简,有误则用刀削去重写。],将卷首《孔子列传》“列传”二字削刮去,重新提笔蘸墨,写下“世家”二字。
这几年,司马迁直在等待孔壁《论语》,然而现在孔驩不知去向,恐怕早已遇害,此生再也无望见到《论语》真文。
他满腔悲愤,心想:后世纵使不知《论语》真面目,但必须知道这真相。
于是他奋笔疾书,将真相全部书之于文,终于完成《孔子列传》。
写罢最后个字,天色微亮,已是清晨。他搁下笔,吹灭灯,直起身子,望着案上竹简,万千滋味起涌上心头,时间难辨悲喜。不由得喃喃念起兒宽帛书上那六句:
星辰下,书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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