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永远很低,可是语气老是那谦恭和气,教人觉得舒服。他和祁老人谈诗,谈字画,祁老人不懂。祁老人对他讲重孙子怎又出麻疹,二孙媳怎又改烫飞机头,钱先生不感趣味。但是,两个人好象有种默契:你说,就听着;说,你就听着。钱默吟教祁老人看画,祁老人便点头夸好。祁老人报告家中琐事,默吟先生便随时答以"怎好?""真吗?""对呀!"等等简单句子。若实在无词以答,他也会闭上眼,连连点头。到最后,两个人谈话必然移转到养花草上来,而二人都可以滔滔不绝说下去,也都感到难得愉快。虽然祁老人对石榴树趣味是在多结几个大石榴,而钱先生是在看花红艳与石榴美丽,可是培植方法到底是有相互磋磨必要。
畅谈花草以后,钱先生往往留祁老人吃顿简单饭,而钱家妇女也就可以借着机会来和老人谈谈家长里短——这时节,连钱先生也不能不承认在生活中除作诗作画,也还有油盐酱醋这些问题。
瑞宣有时候陪着祖父来上钱家串门儿,有时候也独自来。当他独自来时候,十之八九是和太太或别人闹脾气。他是个能用理智控制自己人,所以虽然偶尔动怒,他也不愿大喊大叫胡闹。他会声不响溜到钱家去,和钱家父子谈谈与家事国事距离很远事情,便把胸中恶气散尽。
在钱家而外,祁老人也喜欢钱家对门,门牌二号李家。在全胡同里,只有李家老人与祁老太爷同辈,而且身量只比祁老人矮着不到寸——这并不是李四爷身子比祁老人短这些,而是他背更弯点。他职业标志是在他脖子上个很大肉包。在二三十年前,北平有不少这种脖子上有肉包人。他们自成行,专给人们搬家。人家要有贵重东西,象大磁瓶,座钟,和楠木或花梨木器,他们便把它们捆扎好,用块窄木板垫在脖子上,而把它们扛走。他们走得要很稳,脖子上要有很大力量,才能负重而保险不损坏东西。人们管这行人叫作"窝脖儿"。
自从有板子车以后,这行人就渐渐把"窝"变成"拉",而年轻虽然还吃这行饭,脖子上可没有那个肉包。李四爷在年轻时候定是很体面,尽管他脖子有肉包,而背也被压得老早就有点弯。现在,他年纪已与祁老人不相上下,可是长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眼睛还不花,笑时候,他眼与牙都放出光来,使人还能看出点他年轻时漂亮。
二号院子里住着三家人,房子可是李四爷。祁老人喜欢李四爷,倒不是因为李四爷不是个无产无业游民,而是因为李四爷为人好。在他职业上,他永远极尽心,而且要钱特别克己;有时候他给穷邻居搬家,便只要个饭钱,而不提工资。在职业以外,特别是在有灾难时节,他永远自动给大家服务。例如:地方上有兵变或兵灾,他总是冒险顶着枪子儿去到大街上探听消息,而后回来报告给大家应当怎样准备。城门要关闭,他便在大槐树下喊两声:"要关城!赶紧预备点粮食呀!"及至灾难过去,城门又开,他便又去喊:"太平没事啦,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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